已随风逝去的王庭如同一本画集,画集的每一页都诉说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事,从最末的焦痕一直往前翻页,封面上却是一片空白,只余下被硝烟熏黑的手抚摸留下的痕迹。
外来的记者,为了一段自己感兴趣的历史而在数年间奔波于荒原、废墟、各处聚落的大街小巷,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巴别塔的恶灵”。
一个个亲历者为其描述着已故去者的故事,描绘着那漫长的内战。
那场战争没有给卡兹戴尔带来任何好处,萨卡兹们仍然自相残杀,且散落于这片大地的各处——
但他们仍然会希望自己的故事流传下去,他们毫不在意自身性命与名声,但却毫不介意与人们分享自己的过去,又或许他们也期望着被人传唱。
没有梦魇远征的震撼人心,也未曾出现城市组成舰队的突击,这片烂碎的土地上只有一个又一个压抑的故事。
不再有什么骑士,也不再有什么王。
胜者失去了家园和荣誉,败者失去了家园、生命与信仰。他们这些人只能在乱世里依靠制造残酷、扭曲来乞讨生存,从以前就是这样。
“巴别塔?”
“……先生,你要知道,即使是现在,这里也是争夺中的区域,这很危险。”
“像你这样的……唔,跟我来。”
“这会花上一些时间,而且我不太了解那个人。”
“也许只是我想找人讲讲那段时候。”
“……手?”
“你会听到的。”
她是一个雇佣兵——像散落在卡兹戴尔各地那难以计数的识别牌一般普通。每天都颠沛流离,没有固定的作息,因为危险不挑时候;上顿不接下顿,不光是物资匮乏,也是因为频繁奔行使得难以安稳。
长此以往,她浑身上下都泛着不健康的色彩。
但,那又如何?
她是萨卡兹。
和其他千千万万的魔族佬没什么区别。
她的母亲在生下她后便不知所踪,也许是倒霉催的踩上了谁家的反人员地雷,或者干脆另寻出路去了,现在她的呼号给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哑巴剑士。
他的父亲是个很老实的人,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后来在一次火并中少了只胳膊,因为医疗条件不足,在卡兹戴尔十二月的冬天一睡不起。那天晚上他发热,很快就没了气息,这事很突然,现在他的呼号是一个看上去还没成年的小鬼术师在用着,中间也还换了一次主。
那年她八岁,刚能拿些简单的材料造些土炸弹当地雷。
此后她就一直以孤儿身份茫然地待在这片土地上。
老团长给她介绍了一个还说得过去的丈夫,听别人说那其实是团长的小舅子,但这其实也没什么。
他们很快生了个孩子,除了怀胎那一年的后半部分因为失去战力而少了些分配到的资源之外,就像过去的十数年间一样马马虎虎地过着日子,佣兵团偶尔也会死上几人,这时遍回收一些物品,简单的盖些什么,有时候会留下他们的识别牌,然后也就离开了,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呼号很快也会有新的年轻面孔填补。
雇主呢,换了一茬又一茬,委托人和和雇佣兵都觉得对方像用不完的消耗品,雇佣兵不在乎雇主是谁,最多白干一笔,何况他们也都精明着呢;雇主呢,就更没所谓啦,有信用的雇主慢慢抬价,总有人会做的。
生产之后没多久,她就作为战力回归,只是偶尔才负责照顾孩子,这事大部分时候都是那个负责炊事的老妈子来做。偶尔她也回去看看那块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孩子还小每天哭哭啼啼,多了几次她便失去耐心了,最后也只有那个她并不爱的丈夫还上心这事儿了。
那个老团长的本事很大,对外对内都是一手包办,听说他以前在那个远的不行的维多利亚帝国读过书,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又跑回来当雇佣兵。她对这个不感兴趣,不过这位老团长对整个佣兵团都很好,很少才有挨饿的情况,所以他们一直都很尊敬他,也没有像其他魔族佬团体一样内斗个没完,这佣兵团维持了几十年都没垮台。
就这样,她以为自己能就这样度过一生,直到哪天被流弹打死或者踩了地雷,或者在没有荣誉的战斗中倒毙。
孩子三岁了,已经能做一些简单的工作,她有时候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做的那些训练,还有那些简单的实用手法,老团长有时候还会带着他们认字,可惜她学的很差,只能勉勉强强读些简单的小人书。
最近她因为雇主一直压价而戒了一些不良嗜好,现在除了一些咖啡之外也不剩下什么嗜好品了,毕竟她也知道节约的重要性。
她又喝了一杯味道差的像狗屎的代用咖啡,然后开始对着煮咖啡的瞎子骂骂咧咧起来,瞎子也不甚在意。毕竟乱七八糟的原料本来就让它好喝不起来,抱怨也只是日常的一环,没人会当真。
这时,老团长给他们宣布了一个好消息:打仗了。
战争对她来说,是一个遥远又不遥远的词汇。
她不太能理解那些什么政治啦,哲学啦,但她还是喜欢打仗。
打仗,这意味着更多的地雷,流弹,以及冲突。
但更重要的是,打仗了,她就有好饭吃了。
开战了,委托人就会加价,因为会有其他人坐地起价,他们没得拒绝;这种时候,她就能喝到一些真正的咖啡,如果有一些雇主足够慷慨,那还能剩下一笔维护费。
这些就能换更好的口粮了。
开战的第二个月。
情况和她想的差不太多,更好的口粮,穿着更舒服的武装,更充足的弹药,以及一盘散沙、惊慌失措的对手。
如果流弹飞矢再能少来点,休息时间再能长那么十几二十分钟的,那兴许她就得寻思是不是能找个良辰吉日宣布这儿就是那个鬼晓得搁哪去的举头三尺许诺的地方。
说到这烂地那也不能不提疤痕商场——那就是个烂味能跟着风飘荡出十几二十里外的臭水沟,她属实是烦躁和那些生意人讲话,也就这原因让她很少往那下水沟钻去,在营地外边当个哨子比这有意思多了。
过去的两个月里,大概是所有人都卯足了劲想一口气把其他对手全踹翻掉,结果搞得这仗打起来要命,以至于两个星期就有三四个绞肉机的传闻传的满天飞,像什么西方的梦境,坟山走廊的军旗,长谷中的飞弩,让术弹奏起舞曲的锈鹰,暴风般倾轧而过的天铳,还有那些乱七八糟她都想不起来的呼号,全凑一块成了到处传播的鬼才晓得是真是假的传说。
真要说来她其实一直觉得这些出名的团体只是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吟游诗人把自己灌个烂醉然后顺口胡扯吹逼起来讲的胡话,能留下来也就因为大伙都好这口。
要仔细想想,佣兵团和这些传奇之间也是早就把狗脑子都打出来了,要说有什么感觉那也就是觉着什么狗屁传奇也就这幅德行。
当时吧她也没意识到自己也被包含进那些传奇里头了。
反正吧这场不知为何发生的战争让她过得更好了,如果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她会感谢那些挑起战火的神经病的。
开战的第十一个月。
四个月前,老团长接下了一个新的长期合同,雇主是“Babel”,她不太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而且还容易听错,只不过他们开的条件太好了,让人生不出拒绝的欲望,内部投票结果不出所料的是全体通过。
无趣的行军之后,她被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巨构,或者说,“文明”而震撼。
那天她就没能好好地吃饭,那金属造物着实震撼心灵,尤其是在亲眼看见的时候——在书籍上这类庞然巨物也不少见,但亲眼见到对她和她的战友来说还是第一次。
这陆行舰上的人也大多很友善,友善的几乎不像是萨卡兹人,偶尔还有满脸高兴,无忧无虑地涂鸦着的孩童。
比起新雇主,这儿更像是个新的“家”。
这个新驻地对她来说老有意思,新鲜玩意一大堆,偶尔都能忘记自己说收了钱来打仗的,陆行舰上时不时有人会轮替着回来教书教字,也不在乎你哪个团哪个队的,往那儿一坐就是来听课的,偶尔还半夜三更点个灯开诉苦会,大伙就围着坐一圈抱怨抱怨自己以前多惨多惨,然后诉着诉着就抱到一起哭成一团。
小孩呢这会也找着了玩伴,她也就和丈夫一块蹲那看着,虽然挺没意思,但也没什么事做。
时间一晃就三个月,有时候她都觉得这没什么仗要打的日子是不是能一直持续下去。
生活多了些其他东西,大伙的脸上也不再都是麻木,她也像他们一样变得有精神起来。
那会儿吧偶尔她又会抬头看星星,这种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整个卡兹戴尔都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照着,别说星星,连那两颗月亮都不见的能看清。
看星星倒也不是思念什么,就是觉着好看,没那么多想法,一个人躺在土地上能啥都不想出神一晚上。
白天偶尔还能吃些新鲜食物,就是其实也没什么感觉,脑袋里就转着“好吃”这词儿,也没别的了。
还有时候能吃些其他地方的特产,要说她也没觉得有哪儿比卡兹戴尔上的玩意儿好吃,不过大伙都去抢着排队,她也凑个热闹去排队等着。
他们说特雷西亚王是萨卡兹人的大英雄,她也这么觉得,于是她也就到处这么讲,反正她也不懂那些有的没的,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很简单的事儿。
开战的第三十个月。
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她其实很想抓那些搞事情的萨卡兹人来做点研究,像是劈开他们的脑壳看看里面是怎么长的。
她完全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不追随她的王,这事比起有人追随那个篡位者还让她理解不来。
王给他们新生,得到的他奶奶的背信弃义,非得出了几次重大问题才愿意狠下心来处理。
当然也不是说仁慈之心不好,但她就觉着王对那些恩将仇报的蠢驴好的过头。
这仗吧也打的一天比一天烦人,绞肉机是变少了,但就没哪天能让人不忧心忡忡。
早上吃俩饼干,过几个小时就开个味道像臭了一样的罐就着面包啃了,晚上喝点汤就直接该休息去。
行军把给她的脚底板磨出一层厚厚的老茧,到了阵地那会又得忙忙碌碌去修工事保命。
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就打掉,团长下指令就照着做。
像以前一样毫不出奇的一天。
之前在陆行舰上驻留的几个月简直是美好时光,她觉得大伙都应该为以后能有更多的美好时光在奋斗。
但这仗打的一眼望不到头,她头次觉着有点烦了。
新命令下来了,去阻敌侧翼突击,准备重组阵线。
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下命令那个蒙着脸的外乡人的风格一直在变,总体来说是损耗更小,但却不那么在乎个人的情况,这不好,和王的理念简直背道而驰。
但她更明白这才是正确的情况,再怎么讲,要是活不下来就啥都是放个屁,连别人的过眼云烟都算不上的空气,顶了天让人皱下鼻子。
望远镜里边都能零零散散地见着人,这说明这儿的武装密度已经大得离谱了。
风雨欲来的预感老在心里转悠,烦人的紧。
她和在这个沟沟里边蹲着的所有人一样在等着指挥官呼一个撤退命令来,这儿虽然地势不错但也不是什么重要地方,可没命令又没法乱动,要是打乱计划那更是啥都没了。
这会他们有时会笑骂着让人出去侦查,直到某次出去的人再也没回来。
现在,偶尔能听见远方的炮声。
开战的第■个月。
那天风很大,还下着雪。
一次打成绞肉机的阻击……直到最后,已经没有规则,没有阵营。
惟一的准则只剩下生存。
旗帜倒了又立起,很快又倒下去,指令已经几乎被屏蔽干净,最后所有的佣兵都在各自为战。
在卡兹戴尔,这只不过是又一个不分身份的杀戮地带,常见的很,但对参与其中的人们来说……
她记得旗手,那发流矢飞来时他其实能躲开,只是那年轻人为了不让旗帜倒下而准备避开要害用甲胄抵抗,未曾想这弩箭不偏不倚地贯穿了他的脖颈;
下一个站过去的是负责给其中一门山炮填弹的装填手,那门炮也是倒了霉,先前的一年战事它都好好地撑过来了,却在这里被术弹灌进了炮膛。
炮手嘛因为那发术弹进来时正好是击发的时候,刚出膛的炮弹凌空爆炸,源石炸药冲击波带起的破片掀掉了炮手的头盖骨。
装填手呢就要好些,只是少了两根手指,不过后来她看见旗杆就插在他肚子里没倒,她先前还因为旗帜仍飘扬而惊讶了一下。
至于老团长,他在交火之后带了一个小队的人出去,大概五分钟之后那个方向就响起了舞曲似的的呼啸声,大抵也是凶多吉少吧。
不知是歪打正着还是如何,几乎所有人的首轮轰击都起码是至近弹,这也成为一场大混乱的根源。
持续了整整三日的作战,却还有增员来加入这血肉磨坊的厮杀。而因此拉响的烟火,并不耀眼的锋刃就如往常一样挥舞向敌人,作为十分自然的结果来制造出无数具混杂着识别铭牌的,曾是活人的蛋白质块。
而敌人,只是比起杀死好人,或是杀死坏人来说能够较少产生负罪感的目标,仅此而已。
理性,理想,理论皆于烟中破碎。
她嗤笑一声,便再投入战斗。
Drum trinken wir heut' den letzten Wein♪
所以今天让我们饮尽最后一杯美酒
Und würfeln zum letzten Male♪
最后一次抛起骰子
Wir woll'n die verlor'ne Rotte sein♪
我们是孤独的战士
Und harren der Sturmsignale.♪
静待风暴之信来到。
“那天我本来会死。”
“只是我奇迹般生存了下来,用剩下的那一只手扒着无法辨认的骸体,在雪中拖出一条混着血的痕迹……”
“……”
“先生。你知道吗,一般而言,雇佣兵有四种。”
“追逐荣誉的;”
“乞讨混乱,以此维生的;”
“渴望战争,无谓生命的;”
“不知为何而战,得过且过的;”
“只是王给了我们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选择……”
“我们为自己而战,为每个雇佣兵,为每个萨卡兹都有能够为自己而生活的权利而战。”
“……”
“我只是战争中侥幸未被收割的一介无名氏。”
“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称呼,那么。”
“叫我们……‘苦暗’吧。”
“先生——你该走了,这里并不安全。”
“我想我们不会有机会再会了,先生。”
»卡兹戴尔已成废墟……
»战争已结束
\\信守协议,佣金已分配\\
[合约已结束]
“I see no kings up here…”
卡兹戴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