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anck就要死了;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对于人而言终结是不可逃避的必然,他在选择跳入无始无终的不冻河时已然预见到这一点。狂喜在他的思绪中炸裂,他肆意地伸展着四肢,胡言乱语,仿佛四十八年来的一切压抑都是为了在死亡的前一刻释放。生命中第一次,他感受到了一种如此强烈的情感冲动,足以让此刻他所能预想的一切未来和过去都变得和梦境一样虚幻。七号站点清晨的潮声,在主站遭受的折磨,乌萨斯甜蜜而满是遗憾的大学时光……像是陈旧的相片一样氧化褪色,从他的记忆中淡出。他在花径分岔的花园入口驻足,在弥留之际窥探着他的逝去生命中未曾穷尽的可能性。他步履轻盈,沿着主干道前进。一开始是缓步徐行,接着克制地快走,最后拽开步子一路狂奔,直到精疲力竭倒下。
他的身体湮没在虚幻的河水中。他死了。
1.
Uno Planck在防水漆斑驳剥落的合金门上轻叩三下。得到回应后,他推门,迈过卢瑟 贝拉尔的办公室的门槛。
卢瑟刚结束一轮吞云吐雾,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位于房间正中央的办公桌前。他的右手夹着一节行将熄灭,仍在冒出丝缕灰气的烟头。听到叩门声,他收紧面部肌肉和隔膜,榨干这只当地一种类似烟草的植物制成的烟丝中所蕴含的最后一点欢愉,将烟头按在桌面麦克风旁的烟灰缸中。缸里胡乱地挤着十来个只剩滤嘴的烟蒂。他抬眼看了一眼来人,直起身体,活动着被伊比利亚咸湿空气锈蚀的肩膀和颈椎,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他盯视着Planck,扬起一边眉毛,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卢瑟发出一声情绪不明的“呵”,移步到朝北面的窗。伊比利亚的雨季躁郁的余韵仍在远空盘桓,清澈的日光闯过云层封锁,在地面上割出斑驳的黑白相片。
“终于放晴了。”
“是。这样的天气在伊比利亚一年中屈指可数。不到室外转转?”
“你现在还能带队进冰原吗?”
“这是否有些太远?而且七号站点需要你坐镇,我认为主站批准你假期——
“这是否违背黑洞协议?我记得基金会也在条款的约束之内。”
“咳,当然是的。”卢瑟轻咳几声,缓解被洞悉想法的尴尬“找到你肯定是希望进到最深处。瞒着外界对你和基金会都是最优的方案。”
“最深处,我不能保障全部生还。那里是世界迷惘之处,实在与妄想隧穿之所。最大的威胁不是邪魔和坍缩体,而是人们的臆想。控制人的思维是我无能为力,也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你若是重操旧业,基金会将解除对你的禁足令和源石技艺的限制。额,虽然这禁令和限制本就是没有任何约束力的。以及,你的员工等级会得到提升。”
“我认为,现在的生活令人满意,没有任何改变的必要。我没有义务为了您的欲望而放弃一片水草丰满之地。”
说这话时他的耳朵尖泛红。这可以勉强算作是判别他心理的标志。Planck虽然是巫妖和萨科塔的奇美拉,却不幸在受精卵形成或是胚胎发育时出了一些差忒,导致他虽然有Planck家族标志性的蓝黑色光环,却处于破损状态无法共感;光翼则一片也没有。每当人们问他是否会感到不幸时,他总是用一个笑话回答:
“两个大炎佃农在田间聊天,谈到了皇帝。一个说皇帝的生活富裕,每天早上应该都能吃到烙饼。另一个骂他蠢,说皇帝每天早上肯定不会吃这种低贱的东西,吃的肯定是葱油饼。”
幸运的是,由于光环的失效,他不会在戴帽子时和其它萨科塔一样感到头晕目眩,不用把帽子做成空心纸筒一样把光环裸露出来。所以当后来他厌倦给“血统实在论者”日复一日地解释后,便找了一顶帽子把光环遮住。这让许多人误认为他是纯血巫妖,避免了一些无意义的唇枪舌剑。
“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则,也乐于尊重它。但这并不是来自我个人的意见,而是主站给的指令。抱歉,我没能为你争取来商量的余地;再者,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你志不在此间。”卢瑟坐回到桌前,右手食指轻轻地点着桌面。他神色复杂地望着巫妖,吐出悠长的叹息声。
“商人们就是这样。人在屋檐下啊。”
巫妖轻微颔首,转身离去。
“这屋檐瓦楞上的枯草该适时地清理一下了,不是吗?”卢瑟漫不经心地说着,划下刚刚读完的一页报告。
他刚推开金属门,正要离开。听到此言,普朗克身躯迟滞,推门的右手五指弯曲。他停在门槛前,眯缝双目扭头审视埋头公牍的卢瑟,试图从他的面部表情中搜寻出一些玩笑的意味。卢瑟的面部表情隐没在金黄的麦芒中。
这是他生命中第二次觉得阳光如此刺目。
“我不愿假定这句话中有任何隐喻。但如果这是你询问我的效忠对象的方式,我的回答是,我的效忠对象从来不是某个不变的组织或是实体。如果,一场战争是必要的,那么我会站在我所认为的正义的一方。”
抛下这句话,他的身形消失在铁门后。
门无声地合拢了。
“这样吗……”卢瑟看着留在金属门上的浅淡指痕,若有所思。他在麦克风上点了两下将它激活,连通实验部。
“今日杨 克莱因大概率心情欠佳。”
停顿片刻,补充道:
“给他额外工作时记得送一些卡特斯奶糖。”
Planck沿着像是巨兽食道一样的走廊走向后勤部。他心猿意马,踢到公共休息室的门槛,却直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才感到疼痛。他克制地轻声呻吟着,发出细不可闻的“嘶”声,心中感到一阵焦躁。
“或许我应该明确地支持卢瑟?但两方的理念都是我不能接受的。
他扫视着自己的桌面。大约二十张申请表被码放在右上角,显得拘谨而呆板。尽管一尘不染,他依旧觉得桌面肮脏不堪,于是他到盥洗室用水润湿抹布,反复地擦拭着不可能更加洁净的桌面。Planck没有注意到那一叠申请表的一角已经濡湿。
“杨,有烦心事?要来一块吗?”
是后勤部新来的小子,拎着一个棕色的纸袋。Planck记得他是炎国人,姓李或是王或是别的什么。他不擅长记人,或是说,不擅长将名字和脸一一对应。
对于Planck,或是七号站点大部分员工们所知晓的杨 克莱因而言,卡特斯奶糖是他无可救药的嗜好。他的思维被在唇齿间萦绕的奶香裹挟,飞向云霄,将卢瑟,冰原,可能的战争,混账的主站和无能的股东们统统贬入凡尘。欧,随他们去吧;当权者是卢瑟和股东毫无影响,对于异常的偏见是永恒的。但……
“杨,实验部的有新玩意,他们要我捎个消息给你,看看能不能优化。”
“好的。我处理完本职工作再看。谢谢你的糖。”
2.
无可避免地,故地重游让Planck有恍如隔世之感;他涂着一层笑,向着一路上问候他的人致意。
在他的记忆中,沿着向导联络处清粥米色的墙壁漫步,可以来到苍白的主站大厅;但现实中的二者却相隔甚远。普朗克苦笑一声,为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记忆力的衰弱而惋惜:在主站的日子和I-07的二秩光阴让他过早地出现了衰老。他今年四十八岁,对于一位巫妖而言是朝阳初升之时;但他过早褪色的黑发让他的脑袋变得像是一座被打上负片的雪峰,与年轻的外貌形成强烈的违和感;纯黑的虹膜锐利依然,只是染上些许圆滑的光泽。这惋惜很快就被糅杂这愤怒和恐惧的情感所取代。尽管他清晰地知晓,自己不会再回到幽闭的囚笼内罹受无穷无尽的“检查和测试”,但意识毕竟是无意识的病症,创伤形成的顽固反射历经廿年依旧根深蒂固,让他在看见斯文败类面目可憎的裴迪亚刽子手时源石技艺险些失控。那女人墨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发髻;薄唇杏目,秋水流转;右眼右下角有一颗痣。Planck不知道她的名讳。
“杨 克莱因阁下,日安。”她刻意加重了语气。
“你是来考验我的自制力是否衰减的?”
“他们派我来向您解释这次深入探索的目的。”
“只有我一个人?”
“只有您一个人。这次进北原只有您一个人。”
“我不会为基金会献出生命。”
“是,我们知道。”
“真是荒唐。”
“综合多方面考虑,您是最优人选。您很快会知道原因。”
“卢瑟说,我没有接受之外的选择,是吗?”
“是的。”
“不,绝不。我们都有第二个选择。绝大多数的人从始至终都有第二个选择,只是出于普世传播的教宗教义让人们忽视并嘲笑它;而越界之后,你也许会发现,这长久以来被你嗤笑的干脆利落的绝对逃避是如此奢侈之事。”
一段文字突然在他的脑中闪过。他抓住了这灵光一闪,却没能找到它的根系所在。他有些懊恼。
“我若是自杀呢?你们会选谁来替代?”
“您不会的。自杀者的灵魂永无解脱;而且,您知道目的后,会乐于为此牺牲。”
“当然,并非必须是您。我们很希望您能回来。您的源石技艺的诡异程度和价值足以比得上任何一个γ级的收容物,现在还没人学会呢。”
Planck的源石技艺——当下的源石技艺理论体系说明这种源石技艺可能存在,所以称呼它是源石技艺是完全合理的——可以化虚为实,化有为无,让缺席者出现,使在场者离席。逻辑上来说,这能让人由在场的“存在”拟制出缺席的“无”出席,能让记忆中的事物再现——但这毕竟只是逻辑上。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它能使人不朽,Planck借此无数次地延后了他的死亡;这也是有代价的,每次使用它,Planck的生命状态都会向着坍缩体发生些许的靠近。
Planck回到自己在主站的临时住所,锁上房门。他送到他启动移动终端,手指快速移动着,要发一封短讯给卢瑟。他写了又删,削去复增,只写得一段话十四个字。他的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斟酌着,最后让手指落在了删除键上。如果他能归来,这样滑稽的遗书性质的邮件当然是毫无意义;若是他不幸长眠于冰原,更没有必要让死去的自己成为一个活在他人世界里的影子:让生者迁就死者的遗愿在他看来是荒诞之事。
他让自己倒进松软的扶手椅中,少顷,回头看向门。再次确保门已上锁后,他在终端上输入一串指令,隐藏自己的操作。他登录了自己大学时注册的邮箱账户。最后一封收到的电邮落款日期是十八年前。
“十八年来杳无音讯”
Planck局促不安地编辑文本。
“上一次来信中你说这邮件往来维系的关系只是我单方面的一厢情愿我该放弃幻想回归现实你的建议很正确我现在是一个”
他将移动终端摔在桌上。
锁起这秘密的箱箧完好无损,但他早已遗失了钥匙。
3.
Planck的路线与泰拉诸国迥异,终点不是巨构;他要深入冰原从未被官方测绘的地方,进入尚未被泰拉人类经验所俘获的处女地。他要试着探索一处一半被亚空间吞噬的前文明的遗址。他不是第一个前去的探索者,一位基金会的创先驱也曾去过,但未曾深入。他也是有记录以来唯一活着从那里回来的实体。在他回到哥伦比亚后和另外几位创始人创立基金会后,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出于早期制度的不完善和不可避免的个人崇拜,基金会一直坚信这位神秘的先驱是出于收容作业的特殊需求隐藏了起来。多年后,一支科考队在冰原外围的一棵针叶树上发现了先驱。他面朝着萨米北方上吊自杀了,死相难看,舌头吐出来老长。人们没有发现遗书,但是没发现的原因是先驱没写还是写了被萨米吞噬,没人说的清。对于那处遗迹的探索从未停止,但是一批又一批的科考队踌躇满志地前往却甚至没有一支能做到铩羽而归——他们全部留在了里面,生死未卜。由于股东们无法忍受一次次的全军覆没(尽管没有证据说明他们死了),基金会不得不减少对于这编号为001的遗址的探索预算。
但是自从发现先驱自缢,探索尝试从未停歇。这次将由Planck家族最后的子嗣前往。
临行前,一位高层郑重地将一个未知材质的饼状物交给了Planck——一个不指北的指北针,摸起来会发热,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愿命运垂青你。”她用萨米语说。
“我若是没能回来,这东西不会遗失吗?”
“不会。”
“为何这遗迹如此重要?”他摩挲着这在任务书中反复强调必须听从的指北针。
“那一位是面朝着001号遗迹缢死的。”
“……我明白了。”
“还有,那里似乎有生命活动的迹象。”
冬牙山脉将萨米拦腰切断,不知疲倦的暴风雪划分邪异和秩序的界限,萨米雪祀和乌萨斯军队构筑的防线将冰原深处的邪魔挡在山前,让萨米“山川同域,风月异天”。Planck按照指北针的指引从一条记忆中并不存在的溶洞穿过冬牙山脉,避免了和驻军不必要的冲突。进入无限冰原第三天,Planck听见隐约水声从四周传来,仿佛前进是因为被水流裹挟,而非自己的意志。他突然想起,那条通道应当报告给驻军,让他们谨防坍缩体的渗透。他联络基金会,却发现终端处于无讯号的状态。他认为有必要掉头回去警告驻军,即使这会导致自己被逮捕。转头的一瞬间,Planck感到一股凉意沿着脊柱爬上颅腔,化作一声惊呼冲破牙关。即使是曾经在萨米当了超过十年向导的他,也从未见过或听闻如此惊悚诡异的情况。
他背后无垠的白色的冰原之上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仿佛他从来没有转身,仍面朝着指北针所指的方向。
他将手杖插入雪面画圈。
雪面上只留下朝向指北针方向的一个洞。
Planck猛然惊觉,自己自从穿过那条隧道,好像没有注意过四周的景象。他一直关注着时不时抽搐着变换方向的指北针,仿佛它是Planck而Planck是指北针,没有Planck的帮助,指北针寸步难行。
但现在,除了向前,他只有死亡可选。于是他继续向前走。
“这,怎么回事?!”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到一条汹涌奔腾的粘稠黑色河流面前,那河流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河流对岸有影影绰绰的灰色方块,像是——
“墓碑。”他在心里默念。
“这个形容,我在哪里听到过……”
他拍打着脸颊,他绞尽脑汁地寻找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譬喻在记忆中的位置,没有发觉自己竟无意识地步履踉跄地朝向河对岸走去。
“墓碑,建筑…”
他的一只靴子已经陷入沥青一样的水流中。河水并没有损坏或打湿他的衣物。
“是谁…是谁…”
回忆闸门升起,他只看见干涸的河床。一切都支离破碎,基金会之前的岁月仿佛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在他的脑海中找不到所指。
十六岁的Planck得到了自己的第一台移动终端,供他在大学里使用。Planck看着青涩矮小的自己专注地编辑着邮件,回复一个地址加密的邮箱。
“……但人类除此之外别无依凭:理性需要经验作为材料。数学专业学生从统计上看专业对口的概率并不高,但你说的对,绝知此事要躬行。毕竟你还能转专业不是吗?”
疼痛打断了他的回忆,这种感觉和当他收到那个邮箱女孩的告别信时的痛苦如出一辙,也让他在脱离回忆的同时想起了那分熟悉感的所属。
他发觉自己的一只靴子已经踏入浓稠如墨的水流中。他想要一跃而起退到岸上,却发现自己竟更靠近河水中央。他看向指北针。指北针在疯狂转圈,和在磁极时的表现一样。
他到达了001号遗迹。
二十岁的Planck刚获得学院奖,他将这一喜讯传递给他的密友,询问她的近况。
“……厉害!可惜我还是没能在数学的道路上走下去,不过思维学对我的吸引力更大,也更易理解。只是遗憾的是,这一门基础学科由于种种原因一直得不到很好的发展。嘿,也许我也能像你一样。……”
“……一场灾难将我们封在室内,像是数千年前的大瘟疫蔓延的时候,许多人死了。一切都像是在机械一样毫无意义地空转,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想象这样的生活。”
“……生活一直在循环,我早已习惯。一日三餐,枯燥的教学生活依然成了生活中锚点一样的东西……”
他向前迈了一步。河水淹没了他的膝盖。
“你还活着,对吧?”
Planck被赶出乌萨斯帝国理工学院的数学院,带着他养的海嗣和价值不菲的人头逃到了切尔诺伯格研究物质能。
// “……是吗,没想到你竟然被他们赶出来了。” //
“我认为这是正义的,也是必然的。传统的氏族观念被撕碎后,基于个人的独断政治岌岌可危,整个乌萨斯外强中干,只是依靠着前代君主丰厚的军事和政治遗产苟存……”
……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为好;若是相见以后发现我们所爱的都只是自己所想象的对方的幻影,我会难过到自杀的。算了,还是告诉你比较好。我在萨米一条黑色河流围绕的地方,这里有灰色的墓碑一样的建筑,内部错综复杂。我在建筑深处的房间里。窗外一直在刮暴风雪,所幸食物很多,没有饿死的危险。越来越多的人无法忍受封闭,走入了暴风雪中,再也没有回来……你一直说到的矿石病是甚么东西?也许我可以试试得了那种病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身上长出晶体真是太有意思了……”
“……你别来找我啊!这里的雪越来越大了,这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大抵是要死了……”
“但现在雪停了。”Planck大声地说。水流已缠上他的腰。
“……忘了它吧,先生。我想,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幻觉。你该回到现实中去。”
回忆仍在不断涌出。生命中第一次,他感受到了一种如此强烈的情感冲动,足以让他无视死亡,不断地向河流深处走去。
“够了!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指挥我做什么?!你,你们,你那头的,你该死的罗盘,卢瑟,格林迪!谁在意你们想什么!你的死活算甚么!难道你是否活着和我有一丝一毫的联系!我要去见你,你给我等着!我亲自把你带到外面,让你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么令人作呕。你躲在暴风眼的正中,住在象牙塔里,对于大地的苦难有一丝一毫知晓的可能性近乎为零!矿石病…….你有甚么资格说这种话!你的精神世界凭什么空虚?!谁给你的颜面!难道你要为一荤一素的日子拼劲全力?!难道你要因为坚守正义而被扫地出门?!你难道要因为某个人的一句话而把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
“我来找你了,你等着我!你要是敢死,我…我把…我就忘掉你,让你在这世界上存在的证据彻底消失!”
“将石头推上山!将石头推上山!把树砍倒,让那该死的鸟去磨喙!”
他跃入湍流之中,胡言乱语着,奋力向前游去,直到沉没在河里。
当Planck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在某个宽阔的室内空间中。这似乎是一个宴会厅,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壁炉。壁炉里柴薪发出劈啪作响的燃烧声,大厅正中的长桌上精致的银色盘子中摆着食物。他头痛欲裂,走路踉跄,只得扶着墙壁。他看见长桌对着的大厅尽头有一扇黑色的门。
记忆定格在被河流淹没的前一刻,他感到有些疑惑——他不相信灵魂存在。被水淹没的前一刻,他以为自己该死了,而显然,他仍活着。
腹中的空虚更加确凿的证实了这一点。他四下搜寻自己的背包,希望它也能出现在这里。他在一个壁炉旁找到了已经变得干燥的背包。他撕开一包压缩饼干胡乱地啃咬着。
翻动背包时,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的终端亮着,有一封未读邮件。
“有一个头上有悬浮发光环状结构的人从暴风雪里进到大厅。那是你吗?”
他手中的压缩饼干掉落在地上。他环顾四周,试图找到摄像头之类的结构。他失败了。房间的装潢令他感到陌生。落地窗外,凝固的暴风雪,粘稠的黄昏,定格的河流,气氛压抑。
“死亡在追着我。”Planck有些意外,他不知为何自己会莫名其妙地说出这话。
“你仍是那一位?你是如何知晓我的位置的?”
他箕坐于地,将背靠在墙上,手指反复敲击着铺着棕红色织物的地板。
“稍后和你解释。这里出现了异常。你快离开那个房间!”
Planck将自己撑起来。墙壁,长桌,地毯,落地窗,壁炉,黑门——一切显得如此正常。
快走!!!
"我并没有——"
突然间,原本只听得见炉火燃烧声音的大厅中变得人声鼎沸,但Planck视野之内没有一个能被称为“人”的实体出现。
“可以描述一下你周围的环境吗?”
“一个疑似维多利亚风格装潢的宽敞宴会厅,尽头有一扇黑色的门;可以看见户外是黄昏,有暴风雪;能听见嘈杂的人声,没有人形实体存在。”
“这……你所描述的,和我所看到的完全不同。我视角中,大厅中的高熵体将你包围了。你看见桌子上的武器了吗?”
高熵体?武器?Planck被邮箱女孩莫名其妙的话语搞得一头雾水。他走向宴会桌,只看见一盘盘的食物。“荒唐,”他摇摇头。他想到自己被一张椅子绊倒在地,后脑勺磕在宴会厅桌子。棕红色的地毯上盛开着一朵猩红的花。
他的源石技艺让他与死神擦肩而过:在场者由死亡被转化为生。
他手指颤抖,指尖冰凉,血管因为激动和无可避免的恐惧而收缩过度阻碍了血流。他打字问询邮箱女孩。
“你视角之下是什么情况?我刚才差点被椅子绊倒摔死。”
“高熵体穿过了你的身体,没对你造成伤害。这太匪夷所思了。要是在以前,高低要把你收容了。”
“你的身份?你是萨米基金会人员?”
“萨米?那是个欧洲组织吗?不是,但我的确是某个基金会的员工。”
“欧洲是泰拉的哪里?”
“你心真大,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神圣泰拉都是什么时候的亚文化了?”
Planck突然感到刺耳的沉默占据空气,屏幕上的光点仍在不停闪烁着提醒接收到新消息。他无心去看。Planck突然明白为何她一直以来对大地上的疾苦表现得如此傲慢——那是其实是无知——她不属于此间。
4.
Planck看着手中的高卢长棍面包,感到一阵荒唐和好笑:这就是他将来一段时间内抵抗高熵体的武器——在邮箱女孩帮助下找到的。邮箱女孩和Planck知道了互相的来历。女孩说,在她们的世界中,同样存在着在阴影中守护人类的组织。她们成功地完成了对超过一万个异常的收容,终止了一次又一次的异常出逃。她在大学毕业后不久,出于一些原因“自愿”加入了这个组织,成为人形异常思维模式解析的一名“科研耗材”。这样无趣的生活持续了十三年。在她即将熬出头时,一日常规被未知的原因摧毁,她不得不从一种循环中跳脱到另一种同样毫无意义的循环——女孩的视角下的世界中,她所归属的文明正在经历永不可能终结的最后一日;食物堆在房间的一端,她睡在另一端,在两点之间有一扇窗户,能看见外面的世界。门口不停地传来响声,大约是高熵体在试图破门而入。那声音很吵,不过还好她有一个大学时在古董店淘来的带储存卡的收音机,能用音乐盖住噪声。她说高熵体是一种异常实体。与生物相对的,它们使实在界趋向一极端的高熵状态。生命发生时,它们随之发生。他们类似镜像,模仿着生命:当生命运动时,他们也随之运动;当生命消失,它们不复存在。虽然不明白为何女孩眼中的世界和他截然不同,他依然相信了女孩的描述——这里是亚空间,一切皆有可能。接下来,他的每一步路都要遵循邮箱女孩的指示,免得撞上高熵体——源石技艺虽能让他免于死亡,但这里毕竟是001号遗址,位于亚空间中,无人知晓使用这源石技艺的代价是否会提高。
“直接走。不要管那扇门:那里是空的。”
Planck撞得眼冒金星,跌坐在地上。
“你怎么平地也能摔倒的?乐死我了!对了,忘记给你说了,外面的雪停了,太阳照进来很暖和。”
“我撞上了对你说过的门。”
“要同时兼顾两边!”
你提到过的人大约是没有遵守这边的规则!
Planck猜想,屏幕另一段的她大概也在笑。他推开门,步入一条灯光明亮富丽堂皇的走廊,走廊两侧站着盔甲和雕像,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墙壁上复杂花纹的壁纸像是涂了金粉。烛台式的吊灯从天花板垂下来。
“嘿,心有灵犀不是吗?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了——额,虽然我没有直接地看见你,而是通过这些隐藏的摄像头。我还以为,我死之前再也没办法和你聊天了。”
“你需要帮助?”
“不用,我挺好。外面雪停了,你应该能走出去。你那边应该有保暖的衣物吧?”
“别骗我,我现在清楚地记得你发给我的每一个字。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额,真的不用。”
“我一间间地去找。”
“别!我告诉你就是了。你先说周围环境是什么样的。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一道走廊,装潢华丽,有雕像和盔甲。灯光明亮。看不到尽头。有很多门,像是旅馆一样。”
“你向左转头”
Planck听从她的指示。
“好,至少左右没有颠倒。走五步路,蹲下。你能飞扑吗?大约1m的距离,应当不难做到。你前面有一个挡着路。”
Planck按照她所言做。在他落地的一瞬间,莫名其妙坠落的烛台砸在了他蹲下的位置。
“你的身手不错嘛。接下来你该继续直行。我的建议是走十步路停下来等一等,它们有时候会从墙壁里走出来,像是电磁生命或是说幽灵一样。我是不是有点啰嗦?你不会讨厌我吧?抱歉,太久没和别人说话了。而且出现的人竟然是你”
“没事,能理解。你现在还没疯掉或是自杀真是奇迹。”
Planck停下,左顾右看,尽管他知道,自己看不见高熵体。他看向终端。
“安全,你继续直走。”
走走停停,他离开了令他压抑的走廊,走到了一片开阔的地方。这里像是迷宫的入口:和圆形房间连接的一条又一条的走廊放射状地延伸到未知的地方。
“你能想象我现在的感受吗?”
“大约能,我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这……佩服。”
Planck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朝他扑来。他向侧面翻滚避开了它。
“坍缩体……这下麻烦了。”
Planck为了行动方便,将包括法杖在内的大部分的补给放在那个宴会厅里,身上能作为武器的只有那条“长棍面包”。他将终端和背包扔到一边,用长棍面包指向坍缩体,摆出太刀的起手式。一番缠斗后,Planck用长棍面包打爆了坍缩体的脑袋,后者随之倒下。他厌恶地将手上的液体擦在地板上,捡起终端。
“你在干什么?”
“你在和空气斗智斗勇?你,不会发疯了吧?”
“喂,别这样!!!那里没有高熵体!”
……
“不,我看见了我视角之下的'异常'。我们管它叫坍缩体,虽然不清楚它为什么只有一个,出现在这里。”
“我记得,你拿的剑是面包?这么折腾不会将它损坏吗?”
Planck忍俊不禁。
“有个笑话。这种面包的原产地遭受围攻时,许多战士是拿着风干的这种面包上战场的。这种长棍面包冷却风干之后,和D32钢——一种强度极高的金属——一样。”
“这样啊…我们这边也有类似的面包,我还挺喜欢吃的…”
Planck走近坍缩体,仔细查看它。它穿着萨米基金会的制服,面部无法分辨,种族也无从得知。他衣服上的编号受到严重污染无法分辨。
“别给我指错路。”
邮箱女孩的信息过了一会儿才发来。
“走到圆心。”
“你正对的那个走廊,向左数第三个。”
Planck走到入口。
“对,就是这个。直行。我在19061号房间,我看了门牌号,和我这边是一样的。你别忘了,还有高熵体存在。”
“知道了。”
“死亡在追着我。”Planck的意识中,这荒诞的想法再次出现。他驱散这闹人的牛虻,心想:“怪事。”然后毫不犹豫地迈入了那条走廊之中,用“长棍面包”探路。
“你停下,将面包向身后抡。”
一个原本要砸在Planck脑袋上的花瓶被击碎在空中。
“你站在原地做什么?”
“我…我在干什么?”
突然,他感到一阵恐慌,他好像忘记了甚么很重要的东西。他的脚踝感到冰凉,仿佛是被黏腻的触手抓住。他的耳畔出现刺耳的鸣响。他的寒毛倒竖,手脚冰冷,他颤栗着回头。身后空无一物。他抚平心跳,解除了源石技艺。
他被束缚带禁锢在床上。他的嘴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叫不出声音。他感觉脑袋里也像是被塞了什么东西,模糊不清。他看到一堆刺目的光圈。床边,有柳叶刀的闪光。
他颤抖地盯着在自己眼球上凝固的刀片,和盯着自己的炯炯有神的双眼。他自进入001号遗址以来第一次听见心脏在狂跳,听见粗重的喘息声,看见一只白黑色彩球飞出,落在地上,滚动了两圈。然后是一片漆黑。他的咬肌快要崩断。
刀尖在他胸脯上一橇,一条肌肉纤维驯服地脱落。肉片在刀尖上痛苦地蠕动。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他感到温热的液体淋在身上。他听见噬咬时牙关碰撞的声音,而后是吞咽声。
肩,胸,肘,臂,大腿,腿肚……肉片飞落,不时有令人作呕的进食声。他的肋骨之上只有一层薄膜覆盖,心脏在其中扑扑跳动。新娘的盖头被掀开,夫妻拥吻,一声闷哼,然后是金属制品掉落的声音。他的眼前恢复了光明。
“啊额……”Planck瘫倒在地上。
“这,我怎么会想起第一次到主站的时候……”
他勉强地撑起身体,跌跌撞撞的向前走。
“我刚才出了点状况,压抑的记忆重新涌现。”
“我被死亡追上了。”
“别胡思乱想,Planck。你的理智去哪里了?带上生者逃离,想想这个,想想这个。”
“我这边没有看到异常情况。”
“死亡在追我,这听起来有些荒唐,但,这是我的想法:它在追我。它会追上我的,我逃不掉。你想不到它,你也许能。”
她没有回复。
Planck继续向前走。
他非常讨厌伊比利亚雨季的清晨,坏消息总是纷至沓来。他又被死亡追上了。
主站的人将一个平平瘪瘪的方形盒子呈递给他,那里面是他兄长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遗物:破碎的光环。他们说,很遗憾,出于保密需要不能告诉Planck具体的情况。这样的事情在基金会很常见,他该早日适应。这漫长的折磨终于行将结束,那往日的阴翳即将再度被压抑至意识深处:他到达了19061号房间的门口。他看向自己的双手,还没有明显坍缩的症状。这是他第四次逃脱死亡。Planck发现了死亡追逐自己的规律,当自己主动走向它,它反而会退却;而当自己逃避时,它步步紧逼。它像是定时炸弹一样,每过六十分钟便会追上他一次。
“我到了。”
他将手抚在门上,惴惴不安地敲门。无人应答。
他推门而入,室内场景和邮箱女孩的描述一致。空旷的房间,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堆在另一端的食物,在二者之间的窗。听见动静,女孩抬起身,蹒跚地靠近Planck。
Planck知道,第五次被追上,他会看见什么了。
“你和我眼中的世界如此不同,一直令我感到困惑。这当然是可以用我们称之为亚空间的一种概念去解释。亚空间的历史规律兴许和你所认知的相同,但肯定与我所长期经验的不同。基于此,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原本同属于一个世界的现象的不同方面被拆解后再分配,导致了你我所看见的世界不同。就像是我在大厅时,听见人声却不见一人。”
“一路上,我处处留意你所谓的'隐藏摄像头'。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说,食物充足,只是有些无聊…”
“而现在,这一切,都得到了…自洽的,解释。”
坍缩体停下了爬动,向巫妖抬起脑袋,像是听懂了他的话。
他感受到终端颤动,他感到疑惑。难道……
“抱歉,我骗了你。这里不是我所在之处,而是通向外界的窗口。”
“真是遗憾,我无法用物质的形式与你相见。你看不见我,我也无法真切地了解你。这是,延续文明的尝试之一——将人类意识剥离物质封锁于符号空间中,但这也限定如此形式的意识只能在亚空间中才能得以发生。
这样的苟活令人可耻,令人痛苦,但他们认为这是必要的。”
“为了可能的后继者。为了这个收容站点的正常运行。”
“为了我们吧…”
“是的,你说得对。为了可能的后继者。现在,是你们——不必要是你们;当然,我更希望看见这样的人类而不是海嗣。整出这种东西的那位蠢到无可救药。它们只是一味的顺从环境,若是没有你们,它们甚至只是泡在海里;它们表面的平等之下,是绝对的尊卑关系。它们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被阉割了反抗这格式塔体系的可能——大群即一切,繁衍为崇高,为了族群的强盛,牺牲将死者是可接受的,一切有悖于原则的就应当被抹消……我无法想象这样的思想竟能…这就像是21世纪的精神官能症的主流临床治疗——他们只关心结构性的生理异常,却并不在意甚么导致了这一异常。一群病人说自己是正常的,将另一些病人排斥出这一正常的圈子……”
“抱歉,跑题了。涉及到我专业相关的我总是会话很多。”
“生活在绝对确定的空间,那是什么样的一种体验。”
“某个人,她或是他,敏锐地窥见一切矛盾的根源,于是这位尝试去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这位成功了,美丽新世界镜面似的一切反射这初生旭日的霞光。于是这位兴奋地奔向地平线,却摔倒在原地。这位顿悟了——摩擦力消失,矛盾消失,一切就停滞不前,孤立自闭了。这位泪眼模糊地看着这美丽新世界,后悔于自己的傲慢,却无能为力。”
“你和其他人断绝联系多久了?”
“我不知道。这里没有时间。”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必须要你自己去发现。抱歉。”
“有没有人离开过这里?”
“有一位。来去匆匆,我没来得及对他说很多。”
“那一位面朝着这里上吊了。”
“这样啊…Ludwig后悔了。”
“那是他的名字?”
“对,Ludwig。他利用了亚空间的一些特点,使自己同时处于这里和萨米。但这一状态毕竟不能长久保持。”
“也就是说,除了Ludwig,所有人都留在这里了?”
“你能离开。”
“你凭什么确定?”
“凭我所见的一切。”
Planck将头探出窗——外面是常见的冰原景色:无尽的冰雪。他翻身跳出窗,落在地上,留下两个雪洞。雪洞有规律地延伸向南方。
“他们没猜出谜底?我有什么他们没有的?我没你想得那样坚强。你的幻想毕竟不是实在的我。”
没有回应。
5.
Planck坐在审讯室里。源石灯灼烧着他的皮肤。他闭上眼睛缓解干涩。他再次回到了熟悉的审讯室中,双脚被铐在凳子上。
“你被发现在001号遗迹的外部。”
沉默。
“信物没有随你一同返回。”
“这些不是问题。”
“你将它留在001了?”
“我不知道。”
“所以,你是否知晓001的本质是什么?或是有什么相关的猜测?”
Planck转过头去,无视他们。
“沉默对于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Uno Planck。回答问题。”
“我已经回答了。”
“但你从来到这里直到刚才,始终保持沉默。”
“沉默,也是一种言说。这没什么意义,它失效了,或者说,作为异常,其基本性质发生了转变。画中的山水,无论皴法多么高明,调色如何精湛,但毕竟,只是一副画,即使是巨兽——我想巨兽不会生活在纯粹概念构成,无需语言中介的世界——也无法做到绝对地描绘对象。这是语言和实在天然的无法弥合的割裂。001,目前的状态无法用语言描述,或是说,能用于描述001状态的语言等待被创造出来。”
“我能喝点水吗。”
Planck端起水啜饮少许,放回原位。他的手在光洁的杯壁上形成镜像。他指着倒影轻笑。
“啊,这就是答案。我,从实在的意义上,已经不能被证明是离开之前的Planck自然演化的产物;与你们对谈的是镜像,绝对同一但又绝对不可能同一的影子。”
“这令人费解。”
他翻窗而出,沐浴在粘稠的黄昏中,借影子辨别出方向,一路向南。死亡仍在追逐他,他感到一阵轻松,一阵失落。她从未活生生地存在,至少对于他而言;这也是一种幸运,他不必在余生经受实在冲破幻想的痛苦,不必将自己的匮乏给予给一个完全不需要它的人,不必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对于她死去的渴望,不必让无意义的情感在从缺席中涌现。她永远地成为了月亮,只在被凝视时存在。
他来到不冻河前。水面如镜。他迈入河中,没有感受到任何阻力,也没有清凉的流水舔舐身体的感觉。河床很浅,凹凸不平,河心有一片小洲。河滩上有模糊不清的几个字符。
土具 每
Planck一路小跑,没有激起水花。他及时压低重心,勉强刹住了车,没有摔进河床陡峭下落形成的深沟中。
他蹲下身子,想要用手舀起一些河水。出人意料的,河水穿过了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他们在两个不同的图层。他小心翼翼地沿着陡坡下降,没有感受到任何阻力;他能在水流中畅快地呼吸,仿佛这河流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他从水下横跨河床,来到一面半透明的光洁墙壁前。他将手放在墙上。墙在烧。
“这是,那个谜题吗?”
那烧灼感无疑表明这是他无比熟悉的冰川。泰拉近在咫尺,但入口无处可寻。他在虚幻的水流中盘腿坐下,盯视着那扇光洁的墙壁,试图从中得到一些暗示。
一些无序的念头在他的脑中闪现,然后迅速地淡出.
“亚空间,多可笑的名字…”
“说是空间,但这里究竟是否存在时空还是个未知数。人类的思维模式,在回溯性地建构历史时,必然会为其加上时空的框架。”
“她说,她活在象征界,永远地…”
“如果这,不是夸张,也就是说。这些缺席的,在这里是在场的…”
“也就是说,这条河流的存在是一种,幻觉…”
“她和我的世界不同中又有着相似,高熵体,坍缩体……”
“这是它的欲望吗?要成为绝无可能成为的实在?”
“等等,我的身体是实在的;象征的如何伤害到实在的?”
“也就是说,这里,象征和实在是全同的关系?”
“不,是二分的。是象征的我受到伤害…”
“实在界和象征界在这里交融了,人类的能力限度内,无法发现这里象征和实在的界限。天啊。这不是…一个完美的梦…”
“符号不断地试图成为实在,也就是说,所有来到这里的,最终都会和她,他们一样,以符号的形式永生,抛掉肉身…”
“而,实在的死亡在这里是不可能的…象征或是说信息的不朽性,让没有被象征谋杀的实在不断地重现。”
“河流,隐喻是分界线…它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扩张…当幻想破灭,真正的生命开始…”
“死亡才是真正的出口!”
“但,这条河…”
“土具,每…”
“填海。”
他简直要溺水。
“我是死者。”他喃喃自语。
“你为何不放弃呢?像是他们一样,留在这个几乎完美复刻实在的象征界不好吗?你不能总是不知足,Planck,活着吧?”
“但,如果生活只是永无尽头的空转,难道是值得过的吗?一个完全确定的世界你难道能忍受吗?”
“填平它,不也是无意义的空转?不管出去的那个是第几个Planck,对于你而言,都毫无意义。这里没有时空,你所受的一切折磨,对于他们,毫无意义。出去后,主站不会相信你所说的任何事。”
刹那间,绝望和恐惧填充了他的每一个细胞。他跌跌撞撞地跑开,被某块石头绊翻摔在地上。疼痛让他冷静下来。虽然绝望,但那毕竟只是猜测,也许有什么细节被他忽略了,也许自己能活下去。他站起来看向绊倒自己的地方。
绊倒他的是一个一半嵌在地里的头骨,和被皮肉包裹,挂在他脖子上的一模一样。两个黑洞幽幽的看着一脚轻一脚重离去的Planck。在它之下,还有大约十二万个完全一致的。
“是,这毫无意义。我所受的痛苦对于他们而言毫无意义,这样的循环对于他们只是弹指一挥;也就是说,我不会与当下失之交臂。让命运暴戾的矢石交攻上前罢,如果反抗它意味着成为疯子,那么我乐意做个被其他疯子鄙夷的异类。”
他走上低浅的河滩,盘腿坐下。无可避免地,他感到紧张和恐惧。当他意识到他正无意识地拨弄着河滩时,那几个模糊的字符已被彻底抹去。
他喉咙发紧,声音颤抖。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
“你说过,干脆利落的死亡是如此奢侈,现在我…深有体会。这种等待太煎熬了。”
死亡和他相距仍有一段距离。他用手敲击着河滩,计数他最后的生命。
“你对我说过,很多,我先前尚未知晓的寓言。”
“有一个我很喜欢,是一位国王,冒犯诸神,被惩罚一日又一日地将一块石头推上山…”
“我原本以为,这是卡兹戴尔遗落的诸多神话传说之一,但现在我知道了,这是另外一个文明的故事。很巧,我们有一个很像的,一个大炎的寓言。”
“还有两分钟。”他想。
“有这么一只鸟”
他深吸一口气,放声呼喊。
“她是大炎皇帝的女儿”
“她在海中游玩时溺亡”
“三十秒。”
“她死后化作一只鸟!不断地她”
死亡追上了他,他突然感到刺骨的冰寒,象征的保暖衣从他的身上掉落,无法提供给重获实在的他一丝一毫的温暖。他赤裸地跪倒在地上,颤栗着在河滩上写下“填海”两个字。他撑起身躯,向河心走去。
死亡即将降临。在这毫无意义又无比宝贵的最后时光,他拼尽力量跃入水中。刺骨的河水让徐徐下落的他第一次感受到这条河流的真实。他剧烈咳嗽,喷出一串气泡。狂喜在他的思绪中炸裂,他肆意地伸展着四肢,胡言乱语,仿佛四十八年来的一切压抑都是为了在死亡的前一刻释放。生命中第一次,他感受到了一种如此强烈的情感冲动,足以让此刻他所能预想的一切未来和过去都变得和梦境一样虚幻。七号站点清晨的潮声,在主站遭受的折磨,乌萨斯甜蜜而满是遗憾的大学时光……像是陈旧的相片一样氧化褪色,从他的记忆中淡出。
他湮没在水中。
他死了。
在壁炉燃烧着的大厅之中,Planck苏醒。
他对自己的存活感到疑惑——他不相信灵魂的存在,所以显然,在他的观念中,他是活着的。
……
在壁炉燃烧着的大厅中,Planck苏醒。
他对自己的存活感到疑惑——他不相信灵魂的存在,所以显然,在他的观念中,他是活着的。
……
Planck看着不冻河上尸骨垒成的大坝出神。他俯下身子仔细地端详他熟悉无比的骷髅和河滩上的字。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听见”
他一只脚踏上大坝,而后是另一只。
“你对我说过很多我先前闻所未闻的寓言。有一个我很喜欢。”
“一位国王冒犯了诸神,被惩罚永无休止地将一块石头推上山。每当石头到达山顶,它便会滚落。你没有对我说过故事的结局。但,这故事真是令人绝望。”
“你对我说,那位国王欺诈死神,让人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死去。”
“如果对于生命的热爱和对于死亡的恐惧的唯一结局,便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也接受。只是这结局你从未对我说过。”
“在大炎,有一个很相似的神话传说。”
“有一只鸟,她是大炎皇帝的女儿。她大海游泳溺水而亡,死后化作一只羽兽。”
“当然不排除是被海嗣吃了。不过我想那时的海嗣应当还没有到这样凶残的地步。”
“那羽兽会跨越万里飞到大炎西山,衔来树枝石块丢到大海中,想要将它填平。”
“这不能让她复活,诚然,但她想,将海填平后便不会有其他的人溺水而亡。”
他即将走到河流的另一端。
“这样枯燥的流程不知循环了多久,直到某日。”
他的一只脚踏上了河流对岸。
“海成为了陆地。”
另一只。
他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Planck转身看着身后的不冻河。
“我想,你对我说过的那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应当有个这样的结局。”
“某次,那位国王将石块推上山后,石块毫无意外地滚落。但这次他不用继续推石块上山:”
“石块摔在地上,轰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