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号
飞雪似沙,湍急如洪
自漫天苍白中,依稀可见数个黑影于其中疾驰而过。然当薄雾破碎,刹那却显露出聚合金属分明的棱角,挂在车体上难以辨认的生物残肢,以及自烧红的弩炮口吐出的一线白烟。重型载具的辙迹轧过冻土,尔后掩埋于苍白。工业铸物的呜咽回响于大地,又在一阵无序杂音中归于诡异的寂静。
"……"
砾石沉闷的敲击声成为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声响,舱室中本就狭小的休息室此刻挤满了伤员,仪器,标本以及破损的武器。医用绷带散落于地面,被不知何时打碎的抑制剂浸润。靛蓝蔓延于白色的绸带,尔后被漆黑的血液结痂吞噬。无声的呜咽与呻吟自肺泡挤出,却在声带处化作淤血咳出。
"情况。"
"两辆载具报废,车组成员失联。其余四辆各受损程度不同,人员损伤…可控范围内。"
青灰的烟气于休息室内弥漫,于血污中灼烧出一片清净的地板,随后在肉眼不可见的狭小缝隙中游走,啮啃着尚未凝聚的邪祟。高瘦而沉默的身形侧靠车厢,只是再次将手中的烟斗送入嘴中。
"借一步说话。"
伴随着沉重的闸门闭合,暖气与浓烟一并隔绝在了身后。高瘦的斐迪亚取下烟斗,看向驾驶座上精干的萨科塔。光环与碎翼因为浸透油污而显得黯淡,但正好能照亮狭小的驾驶室。
"…发生了什么?我钻进引擎盖下头捣鼓了半天才勉强让另外几辆车不至于半路抛锚。"褐色短发的天使抱怨到,双目却仍死盯着挡风玻璃前近乎无垠的冰原,不时瞟向发疯般滚动的通讯终端界面。
"…先遣队在进入G034科考站后,外围突然爆发大规模坍缩现象,随后便是大量坍缩体围攻…最近的车队近乎在眨眼间就被[国度]吞噬,我们仅仅来得及把伤员抬进车厢。"
"…那座科考站?"
"部分资料已回传。考虑到可能存在的污染,进一步的驱秽与中和正在进行。"
萨科塔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御驶着大型勘探车。半晌,她率先打破了寂静。
"我们开不到察帕特了。"
"为了摆脱这该死的黑雾…我们绕了太多路。刚刚为了搬上伤员,我们又把所有的备用油罐扔给坍缩体做烧烤了…萨米在上,原谅我们对这地方的破坏。"
"…车队最多能开到哪里?"
"林地,不能再远了。还有放下你手里的地图和终端,在我们刚刚闲聊的时间里,我已经向周围的科考站与物资点发送了识别码与急救信息——"
"……谢谢。"
斐迪亚抽出烟斗,屈身坐在副驾驶座上。他看向终端,数字与字符已然粘结成块,如同火花般闪烁跃动,时不时传来违和的杂音与嗡鸣。
"…你觉得,会有人回应这则求援吗?"
"……这就开始泼冷水了?你可是领队! 给那群伤员们瞧见了怎么好。"
萨科塔挤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但冷汗已然于额间浮现,如同她凝聚的恐惧与不安。
沉默与寂静再次吞噬了狭小的空间,只有雪花打在玻璃上的啪嗒声,与钻入车体缝隙中寒风的呼啸。恍惚间,后视镜中的黑雾内隐约渗透出巨大的阴影——但随着仪表坍缩指数的稳定下落,以及数字概念的再次回归,如同幻象般的阴影也掩没在苍白的飞雪中。
"…老霾?"
"怎么"
"别搁哪抽你的烟斗了。你帮我看看…车载终端上是不是有条通讯?"
青色的斐迪亚瞟向突然闪烁的界面,手指停滞于半空——尔后点开了那份通讯。
一个坐标赫然出现在地图上,伴随着一行简短的留言
——可提供物资支援及医疗救护
——坐标[■.■.■]
——识别码■■■-ST001030
接触
"入夜了"
光线伴随着落日沉入树海,车队不得不自狭小的林地驰道间挤过。萨科塔自驾驶座下摸索出一瓶浓缩咖啡,微弱而温暖的光芒自冰冷的液体上泛起涟漪。她瞥见褐色的波纹上自己苍白的脸色于夜色中碎裂,尔后一饮而尽。
"咕哇….我们大约会在午夜时分到达坐标上的位置,根据泰拉科考协会上的记载…'私立植物研究所与栽培机构'…..老霾?"
代号霾雾的斐迪亚并未理会身侧萨科塔。他单手提着泛着靛青微光的烟斗,右手握着一块染满血污的,错位而无规律乱转的怀表。作为少数自G034站点成功回收而又较为完好的物品之一,他仍未明白为什么那具僵直倒在科考站门口的尸体手中牢牢死握着的,却是一块受污染的怀表。斐迪亚隔着手套与烟幕,细细摩挲着这块泛着古铜色光泽的老式怀表,尽管已被随队的雪祀施法驱祟,这块怀表仍固执地违抗自己的使命——这不由得勾起猎手的好奇心。
他叼起烟斗,青色的烟霾于他的手边聚拢,直到彻底掩没怀表的踪迹。尔后,细小的尘霾涌向铜质的外壳,自肉眼不可见缝隙鱼贯而入,再钻入每一处齿轮,每一根轴承,每一条脉络…
脉络?
霾雾阖上双眼,自他的脑海深处,烟霾为其勾勒出这精妙机械的每一处细小的结构与零件,以及,那些藏于暗处的不可见之物。
一团血肉——或者说,一块由肌腱构成的扁平组织,于齿轮间怡然自得地收缩。它正好占据了原本操纵指针的齿轮位置,而被烟霾抚摸显然刺激到了此等邪祟。形似血管与经络的线条自收缩的肌肉中凸显,指针开始不自然地出现卡顿与颤动,如同这怀表本就是一只鲜活的生命一般。
"…有趣。"
斐迪亚收起烟幕,将怀表放入随身的独立收纳盒内。诡谲而兴奋的笑容好似攀上他的嘴角,却掩没在彻底吞没天地的黑暗帷幕中。
"啊啊…研究完你的宝贝怀表没有?老烟鬼?"
温和的橙光将他拉回现实,身侧的友人轻佻地嘲弄自己,但斐迪亚知道那双灼热的视线仍聚焦于已然没入黑暗的林间小道。他们不再言语,驾驶舱内仅剩下雪花拍打在车窗的轻微回响,以及偶尔传来的,自动弩炮将坍缩体粉碎为焦肉的沉闷轰鸣。
雪依旧在下
……
"…车队正后方,不明高速反应,火控中枢尝试瞄准失败。"萨科塔疲惫地收起操作平台,与此同时,她身侧的斐迪亚早已烟雾缭绕。
"发送识别码无回应…可能是劫匪或者特殊坍缩体吧…嘶…."
"我去看看,照顾好自己和车队"
光翼闪烁,烟雾散去,孤独感再次裹挟了萨科塔。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为老友祈祷的同时拾起通讯器:
"全队注意,警戒状态"
寒风与暴雪于萨米的林间肆虐,如牙兽般追逐着负伤而仓促的车队。然某只树影掠过主车平整的厢体后,一道人影已矗立于车厢上。风雪正欲吞噬这不速之客,转眼一簇泛着靛青色微光的黯灰刺入夜风,撕扯出一抹杀意的气息。霾雾叼着深蓝烟斗,急如湍流的寒风亦无法动摇如同铁圩般刚强的斐迪亚。烟雾于车队间泛滥,又向后延出一道深入黑夜的尾迹。霾雾阖眼,右手自口袋间抽出,于浓夜间探爪——那烟迹便随即成为他的手,成为他思绪的衍生。他自蜿蜒的烟迹中探寻敌影踪迹,直到触及一块随风颤抖而摆动的…漂浮于空中的"肢体"。
他自烟幕中缓缓"抚过"这正高速尾随着车队的追猎者,生物肢干的轮廓与形状逐渐自他意识中成型。青灰的烟霾凝聚成束,再而成为梭,火热的源石技艺于箭矢中酝酿,逐渐燃起靛青色的火焰。斐迪亚取下烟斗,右手探向烟幕,落雪化为雨滴,飞溅在他的风衣上。只需确认目标的形体所在,青灰的箭矢便将洞穿他的目标————
————直到那认知构成形体,显形于斐迪亚的脑海,令那受冲击而麻木的空白占据意识。
并非不可言说的邪祟,并非空洞虚无的坍缩体,畸形的生命以最亵渎的表达方式,扭曲了工业的造物。轮毂与肌腱相连而抽搐地于辙迹上张狂地爬行,苍白的残肢断口滋生新枝,惬意地攀上殷红的钢筋。白质自引擎中倾泻,虹膜撕裂又蔓延生长,自烟幕与黑暗中颤颤凝视着自己…是血肉寄生了失踪的车组,还是车组与载具本就为一体? 猎手诧异,猎手恐惧,猎手不容忍这种情绪操纵自我。火焰彻底于烟幕中引爆,青灰色的箭矢刹那间洞穿亵渎的窥视者,烟霾吞噬血肉,撕扯着了无生机而又蠕动着的血液机油混合物。源石技艺号令浓烟生出长刺,将亵渎的生物死死钉于冻土之上。沉闷的爆破声自不远处响起,他不再感知到亵渎生物的存在。刺骨寒冷透过风衣,抚上斐迪亚的脖颈,林间小道只余风雪的呼啸,以及主车周遭六辆相对娇小的荒地车颠簸的呻吟。
——直到血肉的锥刺朝他面孔呼啸而来
靛蓝的炙焰刹那爆燃,一场灼热的阵雨于此下起。冰霜自脚下的钢板上褪去,蛋白质烧焦的气息扑面而来又落于身后,惨败的骨刺被焦黑覆盖,烟气汇聚为壁障将其隔绝于咫尺之外。但当锥刺被折断的一瞬,如雨点半的长钉已然自烟幕中显现。斐迪亚手中的烟斗猛地闪烁,那朝车体飞来的肌腱长钉于半空便被躁狂的青烟缠绕而灼烧粉碎。而随即,一枚灼至泛出橘红色光芒的钢筋便自血肉中显现,刺入他脚边的车体,然后是更多被血丝连结的,突破烟幕的钢钉。改良异铁装甲发出呻吟,血丝与经络自寒风中摇摆,尔后猛地收缩。
"该死…"
现在他找到失踪的车组了。
霾雾看向消散的烟幕中,即将跃至车顶的身影,以及身后逐渐传来的血肉挤压声和腥臭味,只是压低了自己的帽檐,尔后掏出那块乱转的怀表。
正十二刻,不偏不倚。
随后,靛蓝的炽炎于烟斗,以及斐迪亚梭形瞳孔中燃起 。
近乎是同时,自动弩炮与法术自卫模块一同轰鸣。车队最前端的载具瞬间自后方被洞穿,殷红的锁链撕碎防爆玻璃,又直直绞碎了驾驶的胸脯,源石引擎在一声闷响中被解构粉碎,而四溅的铁片又嵌入蔓延的血丝,将尚未反应过来的乘客剁碎碾压。血液与骨肉尚未分离便以彼此为食而疯狂生长,钢铁陡然滋生,与后方已然卸下伪装的捕食者相连,构成血肉盛宴癫狂的桥梁——直到残存的生物本能在被橘红光芒吞噬的刹那发出尖啸。
焦油为温热的雪雨涤净,萨科塔的光芒于黑夜中绽放,大口径铳械吐出一丝不屑的黄烟,再次向亵渎的生物倾泻出一道朱红色的射线。
"啊….老霾….这单算是黄啦"
棕色头发的萨科塔收起守护铳,却发现车载终端再次响个不停——是那家"研究所"的通讯。
“您好,这里是——”
"长话短说…我们似乎遭遇了一点小麻烦?两只荒地车大小的…血魔一样的玩意正在追着我们啃。你们可以帮我们申请一下支援吗?"
啊啊…哪个正常人会把自己扯进这种乱子里。萨科塔一面自嘲着想着,一面扭转方向盘令载具避开向后飞来的骨刺,反手将手中的铳械上膛。如同映衬一般,对方的通讯陷入了沉默。
……
随后,一个友善,活泼却又诡谲的声音自通讯中响起。
"遭遇异常了吗?"
伴随着萨科塔的诧异,对面通讯中的一阵混乱,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啊…请不要着急。各位是在下雨的地方吗? 支援马上到达。对了,之后就称呼我们…"
"Site-030吧"
极夜
血滴落于钢板凝结为冰刺,却又蠕动着攀附彼此而结痂。新生的病灶尚未萌发便被烟幕吞噬而涤净,斐迪亚踉跄着于四散而纷飞的青烟中跪倒在地,看着自车顶上缓慢向自己靠近的黑影。烟雾于视野中模糊闪烁,附着着血肉的钢爪向自己的面庞刺来…随后贯穿身躯。烟霾构成的形体裂解于黑暗中,只余被炽热熔断的,散发着焦味的半只钢爪。烟幕散去,寄生于载具的恶物嘶吼咆哮,却只余林间的瑟瑟寒风呼啸回应。一片雪花自滚烫的烟雾中幸免,落在其四处窥探的晶状体上,冰晶的外壳受热萎缩为水滴…再而反射出青黑的光泽。
树影交错,下一刹那斐迪亚再次现身于恶物之前。青灰的火焰化作长枪于他身侧探出,霾雾得以一窥眼前的生物:以荒地越野车为躯壳与皮肤,数对苍白的肢体自中间开裂又生出更多的触肢…如同新生的婴儿般。自引擎盖处层层开裂的裂隙一直延伸至驾驶座,每一处裂隙都宛若一张渴求鲜血的深渊之口,钢片构成锯齿般的牙槽,自其中涓涓淌出…血腥味的机油。
"…..恶心。"
恶物嘶吼,钢爪暴起尔后刺向身前。异铁装甲发出哀鸣,尘屑自创口上飞溅,斐迪亚的造像戏谑地轻笑着卷入四周的烟幕中。伴随着激扬的炽热气流,如葡萄般攀缘在车架上的眼球痉挛地颤抖融化,不可名状的液体滴落至嚎叫的口器中——如同焚风热土般的火环于萨米深夜的暴雪中,撕扯着亵渎认知的恶物。烟幕化作庞然炼狱,深青火舌宛若触手般缠上挣扎的恶物,将其拖入斐迪亚最终的术阵中。
尚未喘息,烟幕刺入长夜,青灰的火光穿过飞雪与铁锈,自车头一跃而下。法术单元自枪管内激活,朱红的射线裹挟着青灰的火焰所向无前尔后贯穿前方嘶吼飞扑而来的血肉恶物。蛋白质失活燃烧化作焦黑的飞屑,再而被疾驰的车辆碾过。
萨科塔收起发热的改装铳,身后的机关门费劲地被打开。她的老搭档沉默地坐到副驾上,将自己的烟斗收起。
"…护航车组全部失联,主车表层装甲受损严重。部分伤员被撞击波及…伤势恶化了。"
斐迪亚并未继续说下去,恐慌与失措自冰冷的空气中弥漫,萨科塔仿若无事地比对这地图与图表,不安却自她的瞳孔中流淌,自地板上汇成水泊。
"…操,我们迷路了…这里根本就不该有这条路! 我们应该老早就开出了树林才对!"
萨科塔正要将地图凑近眼前,然而纸张兀然蠕动瓦解,在二人的目光下化作无数血管散落于地面。窗外,钢铁的刺滋生于树干,活化的科考站与一众巨物缓缓步行其间。漆黑的夜空剥落,永恒亵渎的殷红极夜伸出祂的翼与手,张向仆从诱惑而来的不速之客。
……
破冰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从属的组长车在交火中突然一头蹿进树林没影了了,而你们因为车辆抛锚正巧幸存下来?"
在特遣队载具内裹着毯子的车长布满血丝的双眼颤动着,微微点头,他身前的人影瘫坐在另一边,白暂而瘦弱的手捂着前额。橙色而透彻的"眼"看向不远处忙碌而全副武装的同事们,以及那张,隐蔽在树影中的血肉之门。自它的胸口,一只小型的摄影器实时地将影像传输至远方的某件会议室内。
"SAY-O-008的恶性扩张行为…已经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与计算。愈发多的临时站点失联,SAY-O-1000更加频繁的故障以及警报,还有SAY-O-124近期的絮乱行动…"
苍白的房间内,面容模糊的漆黑身形将影响投屏至白板。随后,一份厚重的文件被放上了会议桌,一双眼将其一一扫过,尔后将其按于手下。
"那么,Dr.■■■,你的提案——"
"同泰拉科考协会,以及其余参与北方探索行动的官方势力进行正面合作。"
深绿色的长生者不由得轻颤了一下,深红的瞳孔仿若洞穿对方笼罩面部的黑雾。
"……你相信股东们会因此接受这份提案?"
"冰原已然将要破碎,人们还没准备好直面掩埋在冰原之下的邪祟与恐惧。"
"即使并非为了探索,即使只是保护那些行于冰原之上的人们。"
"我们也应当引导他们,去认知祟孽为何物,去指引他们如何祛魅恐惧。"
"……"
"监察科批准并将递呈你的申请。"
"为了…文明的延续。"
"为了文明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