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萨克坐在卡车上,周围围着一堆设备和仪器,挤得他很不舒服,勉强找到了一个舒适些的角度也不敢太放松,怕压坏身后的仪器。上面的数字已经顶得上自己几个月的工资了。
天气冷得刚刚好,既没有寒冷到让研究所愿意给自己的小队分配一台全封闭的运输车,也没有温暖到让人能忽略渐渐变得麻木的指尖。或许驾驶室里会更暖和一点,但是里面已经坐满了:是司机和这次的领队,其实如果挤一挤的话或许还是能再塞下一个人的,但是却没人愿意为此得罪领队——那个从来没有好脸的乌萨斯贵族老头,他也不会因为艾萨克是他的乌萨斯老乡而收收脾气。所以艾萨克只能蜷缩在仪器圈起的阴影内,希望能让自己不再那么冷。不过艾萨克并没有特别讨厌现在这种状况,听着仪器外面传来的同事嘈杂的闲聊声,艾萨克愈发庆幸这个巨大的仪器将自己和他们隔绝开。此刻,蜷缩在阴影中的艾萨克抬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阴云涌动着,让人分不清太阳和云隙。有一瞬间艾萨克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其实正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子里,周围的仪器是合金的墙,天空上渐渐逼近的阴云是灰色的天花板,想到这里,艾萨克也觉得没那么冷了,毕竟透风的小房子总比没有强……当然,如果有车篷就更好了,其实原本应该是有车篷的,研究所规定每一辆卡车都必须有帆布车篷,防止运输的仪器受损。但这次的任务很紧急,又很突然,所以研究所只能调过来一辆车篷坏了却还没修好的卡车。
“所以,就算天气真的很冷研究所也不一定能给我们调一辆正经点的运输车,那还是不那么冷的好,毕竟再冷也只能是这辆车。”艾萨克想道。
研究所的管理员在那时对艾萨克耸了耸肩,艾萨克也看不出他是无奈还是讽刺地说道:“你看,现在研究所只有这辆车能用,但探险队里的大家还是在很努力地工作,没有抱怨什么,你作为临时雇佣的工程师我们也不强求你什么,不过我必须说一句,现在这样其实也不错了,毕竟之前去边境镇连车都没有。但你要是不那么着急,就等着下次探险队出发吧,大概在下个月,这段时间你也可以在研究所里干活,但是工资会低一点。反正你自己选吧,”
但他真的很需要赶快去边境镇,所以他答应了。
“希望边境镇那里的那家乌萨斯炖菜馆还在……”艾萨克喃喃道。
三个月前,他离开了萨米边境的边境镇(正如其名,那是现在最接近无尽冰原边境的小镇,有不少研究机构都在那里驻扎了分部)……说是离开,其实是逃跑了。他原本在那里有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至少不至于为了不坐没有车篷的卡车出外勤,为此只能拿少得可怜的工资。也有一位女朋友……他和她是在一家餐馆认识的,就是那家乌萨斯炖菜馆,一起吃饭久了,聊得也就更多了。聊得多了,也就更了解对方了。了解之后是喜欢,喜欢之后就是……交往。艾萨克原本希望自己能永远继续这样的日子:“每天七点起来去上班,做些不那么麻烦的工作,中午休息一两个小时,下午再去做些可能有点麻烦的工作,晚上六点下班后去那家餐馆和她一起吃顿饭,聊聊天,然后回家睡觉,等待新的、一模一样一天。而且,说不定再过几年自己还能升职呢。”想道这些,艾萨克总是很快就能安心地睡着。
可就在那天晚上,对方在和自己离开了餐馆,在寒冷得仿佛繁星也被凝固的街道上时,她抬头看了看星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随后转头看向艾萨克问道:
“话说,艾萨克……”
“嗯?”
往常他们也会这样在回家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至于是沉默的时候更多,还是聊天的次数更多,他就不知道了。但当他后来想起那天的时候,他希望还是沉默更多的好。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她此时已经重新看向星空,仿佛自己说出来的话依旧是无意义的闲聊。
“什么?”但这句话却把艾萨克吓到了。
结婚?自己从没有想过和她结婚,毕竟自己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自己的工资不够养活一个家庭,自己也不确定未来会不会出现什么可怕的意外,所以自己不能结婚,不是不想,是不能,自己没有能力为那个还不存在的家庭负起足够的责任。或许以后能,但绝不是现在。那要拒绝吗?可是拒绝的话她不再理自己了怎么办?万一其实自己和她结婚会变得很幸福怎么办?要是这样的话自己拒绝后一定会后悔的。可是意外却还是有可能发生……那要拖延吗?还是……
似乎看出了艾萨克的窘境,她继续说道:“别着急,我不是在要求你什么,只是随口问一句,你要是不愿意,直说就好了。”
“我……我……”
“啊,到了……”她停在了一栋公寓楼前,公寓不旧,但是楼道里的灯是坏的,所以她只能站在漆黑的楼道里,顶着公寓大门,回头说道:“要是现在想不清楚,明天再回答我也可以。晚安。”
随后,她关上了公寓大门,只留艾萨克一个人站在寒冷的街道上注视着黑漆漆的公寓大门,仿佛它从来没有打开过,刚刚和自己说话的也只是生活在墙壁上的阴影。
那天晚上艾萨克睡不着了,他想了许多。他先是想了想自己:自己其实是喜欢她的,如果结婚的话,或许她就是最好的对象。可正因为这样自己不能轻易为她的人生许诺什么,这对她不够负责,但是如果她想的话,自己也能接受。随后又想了想她:她是个好女孩,只是自己看不懂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自己,自己根本不配。他知道她有一个前男友,能力和外貌都比自己优秀,就是据说脾气不太好,她也没少在自己面前吐槽他,他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相信她就是因为自己的性格才喜欢自己的。可是,这可能吗?万一她其实是在玩弄自己呢?她真的只有一个前男友吗?他和她之间真的没有发生什么吗?自己会不会也因为一些原因被她踢开,成为她口中的前男友再被她说给别人听?
他原本以为自己能想懂,却发现自己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睡不着,最后,当太阳升起来,闹钟在他的眼前响了三次后,他才决定……
决定离开这里,因为他害怕回答她,回答自己不知道,并将自己对她的可怕怀疑说出口;害怕到即使失去现在的生活也好,至少这些改变能盖过自己的不安。所以当闹钟第四次响起的时候,他坐上了最早的运输车,回到了乌萨斯。
而他此次回来,并不是因为他想通了,决定给她一个回答,至少和她解释一下自己那天为什么逃跑。这是童话故事里才会发生的事,但是现实没有童话故事,自己更不是主角。他这次回来,是因为他听说她失踪了……
在探索无尽冰原的时候失踪了。虽然自己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但至少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失踪一个月后自动被当局记为死亡。
所以,他回来了,回来找她,也抱着那么一点小小的希望,希望这次的旅程真的是一个童话故事,不仅能找回她,也能找到自己需要的答案,最后……
想道这里,艾萨克自嘲似地笑了笑。
这时,他抬起手,一小片雪花落在他的手上,一点雪白很快在黑色的手套上化作暗淡的水渍……
下雪了。
……三小时后,当他到达边境镇的时,他得知那家乌萨斯炖菜馆在两个星期前就被拆除了。
Desert醒来之后穿上了原本盖在自己身上的深褐色大衣,随后打开车门,走出了尚且温暖的越野车。看着眼前漆黑的树干托举着无垠的雪白延伸到了清澈的天边,直到似乎触及白云才停下,让人分不清云与雪的边界。他深深地吸了口冷冽的空气,肺还是有些不适应,但已经不会像之前那么痛了。
他感觉自己清醒多了。
Polar醒的比自己早一些,此刻正在森林的边缘散步,银白色的长发在寒风中微微扬起,像是身后跟着一场小小的雪。在来到这里后,她明显变得精神许多,否则之前都是在自己准备洗漱和早餐的时候去叫她,她才会醒的,可能是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吧。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们主动申请来到这里又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的原因,她见惯了他习惯的荒漠,他也希望见见她喜欢的雪原。
“早上好,Polar……”
“Desert?你醒了,睡得怎么样?”
这是他们在萨米与乌萨斯极北徘徊的第八个月份。
原本他们是作为罗德岛的合作信使才来到这里的,为了帮助罗德岛与那些目前正在萨米、乌萨斯、甚至无尽冰原工作的干员保持联系。但最近半年无尽冰原的南部边境发展的很快,哥伦比亚领头建起了许多研究基地和新的城镇,其他国家也急于在这里分一杯羹,纷纷跟进,投入了不少资源,甚至连顽固的乌萨斯也有所松动,开始调动一些资源前往无尽冰原南部。而许多新的信使也来到了这里,罗德岛不再需要专门的沟通渠道,他们也渐渐地闲了下来,既然没有来自罗德岛的委托,他们只好做些老本行来维持生计,毕竟他们并不急着离开这里。
他们从萨米或乌萨斯较南部的城镇收取信件或物资,随后送到无尽冰原边界的城镇与研究基地,再将回信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大多是一些封存得很严密的箱子,虽然报酬不低,但是需要签一堆协议,Polar不止一次觉得麻烦。可即使是这样,也只有他们这种受到信任的资深信使才能接到这种委托)送回南方,以此往复。生意比他们想的要好许多,毕竟除了那些往往是独自来到这里的研究员,还有许多参与建设新建筑的工人,他们在南方的家人需要得知他们的平安,他们也盼望着家人的陪伴。每次看到他们收到信件时露出的欣喜的表情,Desert都觉得自己或许还能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
“把车停在这里吧,再里面开车就进不去了。”Polar背起背包,关上了后备箱,说道。
“那……天气怎么样?”Desert问道,他正在打包一些物资放在雪橇上。
“还好,未来一个星期应该都没有降雪……如果没有遇见那种东西的话。”Polar调整着自己手上的弩。
“嗯……那这些物资应该够我们在这段时间里进去找一圈再回来了。”Desert在检查完雪橇后从雪地上站起来。
“出发?”
“出发。”
随后,Polar抬起手,原本在地面上的白雪随之涌起,将他们的越野车吞入雪面之下,原本它所在的地方只留下微微隆起的雪面,仿佛森林旁一处不起眼的积雪。Polar在里面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这样车就不会被雪弄坏,也不会在他们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它被某个人偷走了。
其实他们在这里的工作原本还是很轻松的……嗯,原本。可不知为何最近两个月,许多北方的设施都和南方的关系不太……融洽。他们现在邮递的大多信件也不再是人们期待的来自家人的信件,而是一些申请调查某件事的申请书,或是一些虽然文绉绉的但是内容相当强烈地指责某人的信件,甚至有一些干脆就是某人的解雇通知,他们夹在两边很不好办,好几次还吃了闭门羹,虽然报酬照付,但是还是让人心情不好。虽然他们从没看过那些信件的内容,但他们也猜得到无尽冰原里正在发生什么,很可能是一些物资的大范围丢失,不然收信和寄信的也不会都是管理物资那方面的人员了。但即使是这样,其实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冒险地进入冰原深处的森林,这是另一项委托……有人出重金将信寄给一位曾在萨米北方工作的研究员,但她却在一个多月前失踪了,在仔细调查后,他们才知道她在失踪之前跟着一支探险队前往了这片森林,似乎要调查些什么,但在进入森林之后却再也没有了消息。后续还有一支小队,似乎一半出于搜救他们,一半出于调查相同的目标进入了这片森林,后来却也没回去。仔细考虑过后,他们决定还是深入森林去找一找,至少把那两个调查队的狗牌带回去交差,还能再拿一笔研究所的奖金(最近南北两边吵得更激烈了,再加上他们在两边都算熟人,实在不好再夹在中间,因此报酬也少了许多,现在只能赚些这种危险的委托费)。至于那些潜在的危险……他们有办法应对,他们在罗德岛的那个萨卡兹小姑娘那里学到了许多知识,再加上他们那些或许不太能见人的能力,应该不用担心什么。
他们在森林间的雪地中一直跋涉到了傍晚,离记录里调查队的目的地很接近了,有Polar能力的辅助,这一路他们走的很轻松,就在他们找到了一处安全的空地准备过夜时,Desert指了指前方的一棵树下,说:
“是我看错了吗……前面怎么好像趴着一个人,是……乌萨斯?”
“……你决定好了吗?”
“抱歉,还没有……我不擅长做决定……”
“这样啊……那要不这样吧……”
…………
艾萨克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混沌中区分出了黑暗与寂静,这比单纯的混沌要有意义的多,渐渐的,黑暗与寂静也被苍白和白噪音所取代,仿佛溺水的人被慈爱的双手拉出水面……他醒了。
苏醒后他察觉到的第一个存在就是温暖的火光,还有压在身上厚厚的柔软织物。他试着睁开眼,或许是因为自己仍很虚弱,这个过程让他觉得或许婴儿第一次睁眼也是类似的感觉。但幸运的(或者说遗憾的)是,自己仍是那个生活失败的乌萨斯工程师,所以他也听清了模糊的视线外传来的声音……
“Polar,他醒了……”一个有些内向的男说道,这与艾萨克自己相似的感觉让他安心。
“啊?Desert你确定?好吧,还真是…… ”这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女声,让他想起了她……
对,“她”?!
自己离开了温暖的家,就是为了来找“她”,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除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是谁?自己为什么要去找“她”?他想不起来了……
他只知道,自己需要做些重要的选择……
自己应该做些重要的选择,自己必须做些重要的选择……
“先生,请不要乱动……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在附近发现了失去意识的你,所以救了你。你现在还很虚弱,请不要……”
艾萨克被失忆的恐慌与想起“她”的冲动所激起,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感受不到,自然也包括男人温柔的安慰话语。他想要站起来,站起来去找“她”……
“坏了,他不会是脑子坏了吧?一开始要不是发现他还能动我还以为他死了,现在看来原来坏掉的是脑子吗?”
但仍然薄弱的意识自然撑不起更加薄弱的身躯,他在男人的搀扶下挣扎,最后还是倒在了他的怀里……
“Polar,别再乱说了……帮我把那瓶甜酒拿过来,至少要让他先暖暖身子再补充点营养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找找……给你。不过,就和我一开始说的一样,他要是恢复过来之后想伤害我们,我就必须毙了他,所以,还是别太投入比较好。”
“那也是到时候再说的事了……”
艾萨克感觉自己被扶了起来,随后一个散发着淡淡甜香的东西靠近自己的嘴唇……
“喝吧,先生……”
“喝吧……”
“…………”
“喝吧,孩子,喝完就好了。”
那是他尚小时的事,那时的他,还对生活感到懵懂,也因此充满热情和希望,若是那时的他遇见了未来的他,他们也只会相互嫌弃对方的无趣/幼稚……几天前,他因为贪玩而被风吹得染上了流感,好在并不严重,只是需要躺在床上静养几天。明天一早,他就能继续下床出去玩了,但今晚的他依然需要躺在床上,被外婆喂那甜腻的酒。
他将汤匙里的东西一饮而尽,刺鼻的感觉充斥鼻腔,但对仍在流鼻涕的他来说感觉反而不错。刺激过后,他感觉鼻子舒服许多,嘴巴里也回味着淡淡的甜味。他其实不喜欢喝这种东西,但是他却喜欢现在那淡淡的甜味,如果喝了它之后能没有难受一会之后就能尝到甜味就好了,他不止一次想道。
看见外孙将自己准备的偏方一饮而尽,她满意的点了点头,抿了一口剩下的甜酒,就将勺子放在桌子上了。那一年离她去世那年只有三年了,但她那时仍然很精神,完全让人想不到三年后的一个晚上,她就那么突然地离开了这片大地,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痛哭很久吧……
“现在的日子比之前好多了。”她坐在他的床旁,思索着什么,最后说出这样一句话。这是她常说的一句话,往往用在没什么想说的时候的结尾,或者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的开头,但他不清楚这次是那种,所以他静静地等着……
其实他也不清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因为自己也常常听见别人说其实是之前的日子更好些,但他还是听她说的更多,所以他也相信还是现在的日子比之前的好……但他却没想过未来的日子是否会比现在好,似乎也没人想过,所以他在未来回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总会觉得她骗了他,因为日子只会渐渐变糟糕……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后来当他想起她的时候,总是想起同样刺鼻但却有着微微甜味的这句话……
意识到他似乎还在等她说些什么,她张了张口,说:
“你决定好了吗?”
决定什么?以后做什么吗?士兵?科学家?还是传说中皇帝的利刃?
“抱歉,还没有……我不擅长做决定……”
是啊,为什么要着急做决定呢?未来那么漫长,又充满可能,着急也太无聊了吧。
“这样啊……那要不这样吧,我先放你回去,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怎么样?”
回去?回哪?我不就在家里吗?找你?为什么?你不就在我的面前吗?
“谢谢你……但我不太理解……”
对啊,我不理解,找你……可你是……
“……谁?”
他醒了,意识与身体已经不再那么虚弱,只是不知为何……他在流泪。当他拭去流至耳廓的眼泪的时候,他看见了身旁的信封。信封上边贴着一个绿色的便签,和褐色的信封相比,鲜艳得一眼就知道是后来才贴上去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或许写的人觉得自己看得懂就够了吧。信使没把它放好,让它就这样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随后,他看见了上面的字……
“妮可”、“失踪”、“无处可归者之家”……
当他拿着信封激动地冲出帐篷,即使赤脚踩在雪地里也毫不在意地大步迈步,甚至因为他太过激动,动作和声音都有些夸张,所以那名女性信使差点决定毙了他,但他并没有注意到,即使知道,也不在意,因为他有更在乎的事。他抓住男性信使的袖子,大声地询问眼前的信使关于这封信的事的时候,他就知道……
自己要找的,就是“她”。
————
妮可摘下护目镜,缓慢地呼吸着,享受着晴朗的天空下微寒的空气,白雾笼罩着她的面庞,她感觉放松。
“现在的天气可比一个月前自己的那支小队遇见的好多了。”妮可想到。
一个月前,她和那支倒霉的小队的其他人深入无尽冰原里的这片森林,为了寻找传说中的“无处可归者之家”……那是古老的萨米传说,是一处为所有痛苦的人存在的“家”,很多研究者都认为这只是原始部落安抚部落成员编造的故事。而往常对寻找这种捕风捉影传说的探险是没什么投资的,但是现在不同,各大国家和组织都将感兴趣的视线投向了无尽冰原,他们都急于找到些什么,即使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传说,也能拉来大笔投资……顺便再让它们和一群倒霉蛋一起在无尽冰原里有去无回……
“员工6887号,你怎么了?为什么停下来?如果没有什么问题,请继续前进。”
“好好好……”妮可敷衍着回答道,随后带上护目镜,继续跟着大部队前进。
而自己小队的其他人就成了那次的倒霉蛋,但她自己却很幸运,她在被冻死之前被这群人找到了。在被关在一个全透明的观察室里两个星期后,她终于被放了出来,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在一个终于像是人待的房间接待了她,简单解释了一下她自己的现状:
她被萨米基金会救助(当时的她只以为这时什么新的哥伦比亚探险组织),在观察并确认无害之后打算将她处理掉,现在她有三个选择:要么参与一种记忆删除类药物的临床实验,运气好的话,她能什么都不记得的回到萨米,继续过她的普通生活(运气不好的话,他没说,但他和她强调这项药物还处于早起临床实验阶段,可能会有一些……副作用);要么作为萨米基金会的一名雇员,为萨米基金会工作,有人看中了她的工作履历,如果她答应,甚至不需要面试。
“那第三种……?”她疑惑地问道。
“您还是先不要想的好,毕竟咱们不是还没谈到那一步吗?”男人微笑着回应道。
那她还能选什么呢?
在经历了一个月的简单培训后,今天是她第一次和其他人一起执行外出任务。而刚刚那个喊自己的人,就是这次的领队……据说他是萨米基金会一个相当重要的投资人,而且似乎还很有手段,他曾经通过暗地里操纵其他组织的物资管理系统,也就是变相地借用了他们的物流系统,在把那些组织的物资管理和信任关系整成一滩浑水后,他就有机会在其他组织的眼皮子地下建立了一个新站点。就是他看中了自己的工作履历,因此才让她能留在萨米基金会,而他这次亲自带队来找的就是自己之前在找的“无处可归者之家”。
“怎么这群有钱人都对这种童话故事感兴趣?是小时候没听够吗?”她小声嘟囔道。
“员工6887号,你说什么?是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没有,是我的错觉……”她搪塞道。不知为何,这个身着白色防寒装备,甚至还有闲心在上面做些金色装饰的浮夸混账特别敏锐。妮可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其他队员才不像自己那么想背地里小声说些什么。还是说他们也想,只是不敢?不知道,也懒得想,毕竟没人想因为背后说领导坏话被开除,尤其是被开除后不一定会发生些什么,她想起了那个男人那时的微笑,有些不寒而栗。不过她其实也不是很在乎这份工作就是了……
她加入萨米基金会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因为他……艾萨克已经失踪三个多月了,自己怎么也找不到他,在这片大地,想要找到一个人何其困难?可如果是这样一个跨国际的集团的话,说不定能帮自己找到他……
“艾萨克……等我……”
可就在这时,大部队停了下来,她也回过神来,抬起头,看见大部队到达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一颗苍白的没有枝叶的巨树,不知为何,她觉得那棵几近枯萎的树却充满生命力……
以及,空地对面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似乎就是……
“……艾萨克?”
其实,直到那人跑向自己的时候,艾萨克也没有想起她是谁。他的记忆仍然模糊,他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在找的到底是什么。像是此刻遮盖在那个防寒面罩后的模糊脸庞,他不愿去想她到底是不是“她”……他应该去想吗?
“如果我搞错了呢?如果我因此被她骂了……”
如果他能想起来,他会发现自己曾经无数次体会过这种感觉,最深刻的回忆来自一名女性,但她不是面前的那个人,而是另一个人。如果他能想起她,甚至会觉得或许她也是自己要找到“她”,然后他会听见一句有着刺鼻的甜腻味的一句话:
“现在的日子比之前好多了。”
那天,她喝多了,打算带自己去买个玩具。那是几个星期前他无数个在圣诞节时随口说出的愿望之一,往常没人会当真……但那天,她喝多了。当她站在门口,语重心长地问艾萨克,他到底想不想要那个玩具的时候,艾萨克……尚且年幼的,不知选择的沉重的艾萨克,说:自己想。随后他们出了门,在乌萨斯冬月的寒风里走了许久,他感觉自己手指冻得很疼,但他不敢说自己不想要那个玩具了,自己想回家,因为现在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
一个小时后,当他们走到百货商场的时候才发现,商场今天并不营业……
今早的狂热在萨米的寒风中散去,和那年乌萨斯的风很像,他开始害怕了……
这时,她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他试探性地喊了信封上的名字,让他感到如释重负的是,扑在他怀里的她回应了。随后她开始展露这自己的思绪,诉说得很多,倾诉得很快,让艾萨克感到沉重……
听着她充满感情的话语,他也回应着。但说到底,却只是像是热心的观众而非舞台上的男主角……
记忆就像露水流过叶片,只留下些许的痕迹,不论是否真的属于他自己,此时的那些过往终究还是留不下。此刻的他唯一能确认的,过去的他似乎总是觉得自己是有的选的。
“我那时不应该和你说那些话的,艾萨克,我不应该像那样,像催促你结婚一样,你是因为那件事才离开我的吗?对不起,我不会再……”
“结婚?是件好事,她值得你付出你的下半生。选吧。”
“但你忘了你是因为什么逃跑的吗?你不能忘……选吧……”
选?他感到可笑,自己失忆了,却要为一个自己不记得的事做出选择?他似乎回想起一个幼稚的小男孩为自己选择几乎冻掉了自己的手指。现在这样,就和让愚钝的孩子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一样……该死,其实自己根本没长大?
“什么?你失忆了……没事,我们回萨米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认识一个医生,他……”
“听她的,回去吧,因为生活总是要继续的,这个你没得选。选吧”
“不……其实你还有另一个选择,你知道的……选吧……”
选?可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这些真的是自己的记忆吗?等等……自己是想不起来所以才这样无动于衷吗?还是其实自己根本不想想起来,怕自己意识到自己其实需要做出什么重要的选择?
“艾萨克,你怎么……你还好吗?我……”
“选吧。”
“选吧……”
还是说,甚至自己到底怎么想也需要选?那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希望有人能帮他,至少帮他在选错之后,捂热自己的手指……她会是那个人吗?
“你的手很冷……我们有加热身体的道具,你需要的话……”
“选吧。”
“选吧……”
但他想,至少把信递出去吧。如果只是这样的话……
“嗯,给吧。”
“嗯……给吧……”
他抵出去了那个写着那人名字的信封……
亲爱的妮可:
自从离开你已经三年了,我还是常常想起和你一起经历的过去,我每次回想起那段时间都感到由衷的幸福,也感慨于如今孤独的悲伤。
自从和你分手之后,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太幼稚,太浮躁了。所以我想在成为一名更成熟的男人后再与你重逢,如今在父亲的帮助下,我已经经营起了自己的公司,我想是时候了。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后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那么你可以……
“没必要再看下去了。”
妮可想到。但她还是看了一眼信的落款……是自己的前男友。
她不知道为什么艾萨克会带来自己前男友的信,但她还是决定自己应该解释些什么,可当她抬起头时,却发现艾萨克已经不再看着自己和自己手中的信了,他只是带着悲伤的表情看着不远处那颗苍白的巨树,口中喃喃道:
“妮可,你知道吗?其实……我已经很累了,我不想再选了,所以有时我会想只要我不再了,我就不用选了,对大家都好……”
“艾萨克?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萨米的,但是我不会答应的,你能不能……”妮可听不懂艾萨克在说些什么,但她感到焦急,所以她拉着艾萨克的手说道。
“啊,对啊……其实我或许只是想和你们道个歉,那些我没能自己选自己承担责任的时候,但是现在我只能和你说……也许他们也能听见吧……”似乎是因为自己的话语,艾萨克才意识到自己也在旁边,随后微笑着说道:“谢谢你,妮可,我已经选好了。嗯,不只是结婚的事,还有另一件事等着我选,其实现在结不结婚已经无所谓了,知道你还活着就好……不,或者我只是不想再怀疑你和你的前男友?该死,为什么我最后听起来还是这么蠢……”
“什么?选什么?艾萨克你在说什么……”
“还是说其实我现在也没搞清楚……不,不想了。妮可,听着,我只确定两件事,我很爱你,但我不会再陪着你了;还有,我很累了……总之,祝你幸福……”
“艾萨克,你他妈到底能不能和我好好……”
还没等妮可带着哭腔说完,艾萨克便甩开了自己的手,奔向了那棵苍白的巨树……
艾萨克奔向那棵树,他想起来了许多东西,很混乱,很细碎,也不清楚哪个更早发生,但他至少确定这次他想起来的都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为什么暴风雪这么大,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孩子,你要记住,生活是越来越好的……”
“艾萨克,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你看,你上了学,之前我们这种人在那时候是连学都上不了的,感谢新皇帝……”
“你们看那棵树……它是不是就是?……”
“我的前男友,他似乎是某个哥伦比亚的富二代……”
“你作为工程师,你就不能想想办法?不然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所以说贫民就是贫民……”
“是啊,可就算我们这种人上了学,依然比不过那些贵族老爷……”
“孩子,你不能这样想……”
“艾萨克,别,不要……”
“废物,你到底……”
他听到身后有人大喊:
“请别射击,别……”
但他还是听见了清脆的响声,像是枝头落雪……
随后,他感觉自己倒向了面前平整的雪地,没有疼痛,只是仿佛儿时扑向家里柔软的床铺……
他回家了……
…………
“你决定好了吗?”
“抱歉,还没有……我不擅长做决定……”
“这样啊……那要不这样吧,我先放你回去,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怎么样?”
“谢谢你……但我不太理解……你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机会?”
“傻孩子……因为这里是你的家啊。”
“家……吗?”
“对,家,永远包容你,爱你的家,因此你有无数次机会选择回到或者离开,因为这里,是你的家……”
项目编号:SAY-O-XXX
项目等级:α
特殊收容措施:考虑到SAY-O-XXX的特殊性质与未知性质,对其的转移提案被判定是不合理且充满不确定性的,为此SAY-O-XXX的一切收容措施均围绕SAY-O-XXX-1建立。
SAY-O-XXX-1与其半径五千米的土地内应禁止外来人员进入,且每日应进行三次、每次五组的巡逻小队执行例行搜查,以确保无外来人员进入收容范围,成为潜在的SAY-O-XXX-2个体。由于SAY-O-XXX的异常性质,发现于SAY-O-XXX-1周遭遇难的外来人员后,巡逻队应放弃不干预态度,转而对其进行一定程度的救助,避免新的SAY-O-XXX-2产生。目前该区域已对外宣称为基金会财产,并以此为理由建立相关收容设施。
其中SAY-O-XXX-1被收容于一半径二十米,高三十米的圆柱形钢筋混凝土建筑中,建筑的唯一出入口应有安保人员全天监管,除受收容设施主管允许,任何人员不得进入并接触。任何新产生的SAY-O-XXX-2个体应被收容于12号建筑1内的任一标准收容间内,且应对已用于收容的标准收容间每周进行一次清扫,且每日进行至少三次检查,确保SAY-O-XXX-2个体的收容持续。如若必要,可满足SAY-O-XXX-2个体的合理需求,以此换取其对基金会的合作态度。任何逃离或未被及时收容的SAY-O-XXX-2个体应被立即收容,如有必要,可以就地处决。
目前对于认为转化基金会员工成为SAY-O-XXX-2,以获取更多关于SAY-O-XXX-1的提议仍在审核。
描述:SAY-O-XXX-1为一树干半径五点四米,树冠部分最宽十五点二米,高二十五点七米的白色树木,其无叶片、花、果实等结构,低温与其他恶劣环境对其基本无害,且推测其无需光照与水分也仍能生存。物理破坏测试表明其对物理损害存在一定抗性,但仍能对其造成一定的损伤,但出于收容的安全性考虑,并未进行更进一步的测试。脱离SAY-O-XXX-1的细胞组织切片展示,其细胞结构除无叶绿素与花青素等色素外,与普通树木基本无异,且除遭受焚毁,SAY-O-XXX-1的离体组织仍能长时间保持活性。其异常性质部分推测自萨米部落的传说,目前基金会直接观察到的表现为其异常性质能制造SAY-O-XXX-2个体。
SAY-O-XXX-2由于SAY-O-XXX-1半径三千米内死亡的人类尸体转化而成,且并非每一具尸体都能转化为SAY-O-XXX-2,具体原因不明。且在尸体转化为SAY-O-XXX-2后,其物理损伤与尸体现象将被修复。通过与SAY-O-XXX-2沟通后推测,其将失去生前的部分记忆,并往往会多次表示其在寻找什么。
以下内容是从萨米某部族萨满处获得的传说摘要: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一处白茫茫的空间,向四周看去,这是一个没有光源的世界,却不知为何让人感到温暖与舒适。
她向前摸索着走去,渐渐地,她看见了不远处出现了纯白以外的色彩。
她开始奔跑,脚步仿佛在梦中轻盈,她越跑越快,仿佛回到了儿时的某个梦……
当她终于看清他的时候,她脱口而出:
“我回来了,艾萨克。”
他则回应道:
“欢迎回来,妮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