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道夫·佩托里夫从散发着陈旧汗味的衣橱里找出了他的又一顶冷帽,外面的雪还在变大。在圣骏堡,那往往象征着短暂明丽的秋的离去,然而天气却不由分说地凉下来。在沙皇的年代,无数个凡卡都绝对不愿意见到一年里的第一场雪,即使偶尔能见到极光,那些飘舞的粒子并不像真正的红宝石和卢布一样具有魔力,真正难过的仍然是每一个蜷缩在被子里的难以成形的梦。
他戴上冷帽,走出老旧单元的门,看上去是有人刚刚清理出一条雪砌成的坡道。往东边走是小广场,雕像的脚下燃着一尊让人在灰白冬日里无法拒绝的火;往西走是一片流着许多动物的血的屠宰市场,尽管他不反感腥膻,但是黏糊糊的硬化路面舔舐鞋底的怪异感仍然让他此刻提不起兴趣向西走去,那种感觉就像属于不同灵魂的许多小手同时想要品尝一双又冷又硬的靴子,鲁道夫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路上遇到一家小商店,佩托里夫上高中的时候经常黑不溜秋地钻出来向老板娘买十五卢布两支的烟。烟的名字叫做“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尽管每一个乌萨斯人都知道西伯亚,知道泰加林,知道符拉迪沃斯托克连同它代表的“被征服的远东”,但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又有多少乌萨斯人亲眼见过呢?他往东走,距离那座城市的距离只会比他最后发现自己不擅长抽烟,把最后一根“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扔进英雄之火的日子要远。小商店原来的招牌已经位于层层叠叠的广告之下,现在的店名则用一块小小的霓虹灯板挂在裸露的砂子墙上,也早就不卖“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了。在年复一年的漫长冬天中,他逐渐学会了如何不那么渴求半点壁炉里的火星,转而坐在宽大的圆形对乌黑的衣柜沉眠,衣柜里有些东西不属于冬天,也不属于自己,软趴趴地吸附在鲁道夫·佩托里夫稀疏柔软的毛发上,伺机而动跳跃到黑黢黢的针叶林里和雪融为一体。
他突然很想念小商店里干瘪的老板娘,他记得高中的时候老板娘每次给他递过两包烟的时候那种淡漠的神情和喃喃自语中听不清的奇妙词汇,那肯定不是乌萨斯语。她到底在说什么呢?既不看着客户,也不清点鲁道夫·佩托里夫递过去的一沓钞票。在那之后,就没有这样的人了,比如现在,一位戴着黑帽子的菲林低声接过他摘下的冷帽,然后说:
“鲁道夫·佩托里夫阁下,伊利万亚·佩托里夫先生的遗体已经安置好了,前首相和前首相的夫人正在吊唁。”
“请您节哀。”
爸爸死了。1067年6月7日。他死了,太好了。
爸爸把上一页撕掉了,他说我不应该咒他死。1067年6月8日。他说这是不好的,然后去抽烟了。“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烟卷里面根本没有烟草,他在抽什么东西?
爸爸活了。1069年6月7日。他活了,两年了。
“您是有过癔症吗?鲁道夫·佩托里夫先生?”
“我应该是有。从1066年开始,到现在也不一定完全见得好了。我爸给我请了医生,花了一点钱把我名义上送出了精神病院。”
“这本日记都是您在治疗阶段写下来的吗?”
“我觉得应该是的。”
医生长得很像多年前小卖部里的老板娘,但是此刻她并没有不理睬鲁道夫·佩托里夫的神情和递过来的钱兀自送上两包“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也没有含在嘴边念念不忘的神奇词汇。她们显然不是同一个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想问医生。
“你抽过烟吗?”
“您是指,‘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吗?”
“对。”
“据我所知,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并不是一个香烟的牌子。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是由西伯亚平原公司生产的一种镇静剂。可能是当时的医生给您用过相当大的量吧。”
原来如此,鲁道夫·佩托里夫心里暗想,原来是药物的作用。
“我爸呢?我要去找他。”
“您的父亲已经下葬两年了。”医生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上传来。“只有这个这不是药物作用,躺好,鲁道夫·佩托里夫先生,你现在要休息了。”
为了旧日的荣耀。友人在鲁道夫·佩托里夫的耳边轻声呼叫。
鲁道夫·佩托里夫说:“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吧。”他翻身下床。“你现在才把我叫起来。”
这次你弄明白什么是“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了吗?朋友问他,他说没有。
“父亲只给我留了这些没有烟草的烟卷,他是个寡头,平时抽的烟一般都要比旁边的人粗起码半截,谁也不知道他给儿子留的遗产为什么是这些无牌无照的烟,抽完之后人半天都醒不过来,还做清明梦——包括他儿子,鲁道夫·佩托里夫,我,也不知道。你明白没有。”
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打开这个没写字的盒子,并且知道这些烟叫做“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的?朋友反问他。
鲁道夫·佩托里夫说我不知道。“我一直记得这种烟叫做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我上高中的时候每周都要去小卖部买两包。”
梦里有没有人和你说过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不是香烟,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一次说是镇静剂。之前还有两次,一次告诉我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是一款性能很差的猎枪,只有打狗熊的时候好使,别的时候不是卡管就是炸膛。”
另外一次呢?
鲁道夫·佩托里夫似乎很不愿意提起这段经历:“避孕套,我和大学学姐第一次做爱的时候用的品牌,完事之后她嫌弃润滑太足了。”
那你能说说,“符拉迪沃斯托克”,是什么地方吗?或者,至少在乌萨斯的什么方位?
“符拉迪沃斯托克不是乌萨斯最东边的不冻港吗?跨过中西伯亚山地和西西伯亚平原,少有的高纬度不冻港。”这应该是每个乌萨斯高中学生在地理课上都会学的东西,鲁道夫·佩托里夫上学的时候喜欢用烟熏课本,他很享受课本被熏黄变焦的过程。上到这一节的时候,手里的烟刚好把地图上的符拉迪沃斯托克烧出了一个小洞,为了表示对国土的敬意,他在下一页画上了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地图,并且在这一页用箭头指明。
友人摇摇头,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乌萨斯没有叫做“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地名,你每次都会忘记,可能他真的存在于某处吧。
只剩两支烟了,如果你在搞不明白你父亲的意思,那可能就永远搞不明白了。
“这一次往西走吧。”然后鲁道夫·佩托里夫阁下又一次躺回床上,朋友默默走过来,给他点上倒数第二支烟。
西边是哪里?朋友看向汗流浃背的鲁道夫·佩托里夫。
萨米,他说。
你父亲在那里有房产吗?
没有房产。
那你看见了什么?什么又是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
鲁道夫·佩托里夫问朋友:“你见过长满树木的皑皑雪山吗?只有山上有雪,树叶都绿得发黑。”
这座山应该是空心的吧。
鲁道夫·佩托里夫不知所措。
“欢迎来到您父亲的第一座站点。鲁道夫·佩托里夫先生;如果您记得,那么您是纯正的俄罗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