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第五日,星期四。低气压让人们萎靡不振。室内墙壁上一刻不停地渗出液体,从天花板滴落,将一切干燥的物品打湿,仿佛它们刚从水中捞出。低劣的印刷制品长出霉菌,和棕黄色的档案袋一同腐烂。人们认为这是今年的水汽过于浓重的缘故,于是在通风管道内塞满活性炭,将门窗紧闭。排气扇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个骨头都在颤抖,可依旧无法满足战时指挥部的需求。空气流入肺中,勾出人们的疲惫和不满,让室内的云雾染上忧郁的格调。电报机一刻不停地响动,吐出冰冷的点横串,由电报员抄录下内容后送出。Uno Planck饶有兴致地注视这一切。后勤部人手充足,即使当下气氛紧张,热战迫在眉睫依旧有冗余的人手。过多的员工会让并不宽敞的设施过分拥挤,理所应当,他们采用轮班制。他像根柱子一样立在门口,偶尔经过的员工也只是把他当做一根修建时欠考虑的柱子。
一群人从门口涌入,拿着叶片和轮机。Uno Planck记得在仓库积灰的深处见过这些即使在博物馆出现也并不稀奇的过时型号,但从未想过它们仍能使用,即使是临时性的补救措施。主管承诺新的通风系统会在本周日前安装完成,但这个“新”字究竟是形容安装时间亦或是型号无人可解。年迈的轮机在转动时的摩擦声响得吓人,令Uno Planck想起老行商对他讲过的一个因过于节俭不愿治病而死掉的大炎腐儒。
他撑伞离开被如雨声般的电报声淹没的室内,走到雨声如电报声般嘈杂的天穹之下。风中的雨水沾湿他的上衣,在后背和前胸留下深色的水渍。他在雨中合上伞,拄着伞柄走路,在积水中留下三串涟漪。他不清楚如何消磨剩下的大半天时光。
珊瑚沙滩在雨中如同蛮荒之地的大沼泽一般荒凉。流沙仿佛是活物,缠着人的脚向下拽。鱼被震死在暴戾的浪头,被拍岸细浪带到岸边。腹部的鳞片闪烁,远处望去像是一道松散的银色堤坝。没有视觉能力的底嗣在滩涂中滑动,在一片黑暗中寻找食物。一个老头披着雨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切。
“啊先生,您好吗。”
Uno Planck走过时,老头突然开口。
“老先生,早。”
现在可不早啦,老头儿说,已经是1160年啦。高卢最后的遗民都入土为安啦。
“我是说,早上好。”
要有大事发生,老头自顾自地咕哝,仿佛从未和Uno Planck开口,仿佛Uno Planck只是一阵莫名其妙驻足的风。这些畜牲都躲到海里去了,他有些恼怒地补充道,枉费一番好心天天喂养它们。
老头喃喃念叨着“要有大事发生”,声音逐渐沉寂,最后仿佛和雨中的青蛙一般一动不动,雨水顺着他斑白的鬓角和稀疏的胡须流下,只有不时合上的眼皮说明他仍活着。Uno Planck顺着老头的视线,看见一只滑行底嗣的触手勾到了死鱼,正贪婪地将口器刺入鱼腹。
“你是士兵?”
尽管满是污垢,老头蔚蓝色的双目依旧炯炯有神。Uno Planck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柄利剑纵切,自己的思维在老头面前变得和明天会下雨这码事一样清晰明了。
“我没杀过人。”
“这实在不能说明任何事,小子。”他抿着嘴唇冷笑,表情轻蔑,仿佛是冰冷的玻璃。“你认为我手上有几条人命?”
“ 我算是个医生。”1
这样啊,老头语气松动几分,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连扶着拐杖的胳膊也变得如同枯柴一般。他的手在雨衣下摸索着什么东西。Uno Planck勉强能从衣服褶皱的轮廓中看出是一个宽大的矩形,和伊比利亚常见的经书大小相近。
你到这里,是个高尚的人,见不得人间疾苦。但我要说,快逃罢,小伙子。逃罢,逃到内陆去。别去移动城市。你要是愿意,就带着我这东西走罢。他含糊不清地说着,将刚才摸索的东西掏了出来。是一本经书,革质封皮破烂褪色,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皮。
Uno Planck看着老人伸出的手,并没有接过。
老人咧开嘴,露出空无一物的牙床,似乎是在笑。
“孩子,算是我这老行医对后辈的关照。上一次我想把这东西送给一个裹在黑色大衣里的人。他可谓是博冠古今呐,但是他没要,只是取了些我采的草药。后来呵…”
他面部斑褐蓬松的肌肉绷紧,仿佛是在强迫自己咽下一剂苦药。
往事不堪回首呵,他悠长地叹息。
你的命和那些在昏黄灯光下纫补丁,将眼熬得几近瞎掉的穷婆子们一样,和那些和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祸害人的兵痞一样,和那些自视清高自诩正义的骑士一样,但是你该珍惜自己的生命,他说。
“你发过誓的不是吗?那八条誓言。你该离开这里,那样才能更好地履行它们。”
有大事要发生,老人又重复了一遍。见Uno Planck接过经书,老头便将头别向海面发呆。
“大事是指什么,老先生。”
他捋着胡须,沉默不语。Uno Planck以漠视一切的美德,毫不在意愈发猛烈的雨势沉默着立在原地,看着老人捋胡子,心想若是继续捋,他的胡子很快就会和他的牙齿一个下场。
不好不好,老人摇头晃脑地说,仿佛将自己当成Uno Planck的祖父。孩子,你得主动一些。沉默和孤独是一对近义词,孩子。
他不清楚,Uno Planck解释,他并不感到孤独,沉默对于他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危害。
“Es lamentable ,Es lamentable”老者咕哝着,在湿漉漉的袖子上擤着鼻涕。
“而且,如果真是足以波及到内陆的移动城市的大事,我想”Uno Planck停顿片刻,随后不失礼节地补充,“既然雪崩已初见端倪,没有雪花能安睡。知晓与否实在是无必要的事情。”
但确乎是有意义的。
老头打量着Uno Planck,打量着他夹杂着黑丝的白发,打量着他暗淡的光环,打量着他寒酸的外衣和开线的胶鞋,胶鞋中几乎和小腿平齐的积水。
“Demasiado pobre.”
Uno Planck依旧恭顺地立在雨中,仿佛是哈兰杜汗时期的泰拉布衣,等待着老人的教诲。
“好罢,有一场战争就要爆发,泰拉诸国被再度一统前永无宁日。哈兰杜汗消失那么多年,再也没有哪个君主能担得起着这担子,一切都乱套了。”
“你在怀疑,年轻人,”老人说,“我也没法向你具体解释。这种东西就是这样,有时候神秘的直觉反而比理性推导有用的多,更何况——”
老人的直觉,经历生活的打磨,越发锐利。他补充道。
“跑吧,孩子。听人劝。格兰法洛人自选选择在这个终年见不到太阳的地方发霉腐烂,但我希望,你别和他们一样。”
在哪里都一样。Uno Planck平静地说,他望着老人扶着拐一步一顿地在路上挪着,缩回不远处将一棵枝繁叶茂的常青树当成柱子搭起的简陋窝棚,窝棚前有一畦被水泡烂的菜叶,灰白的根部裸露在外,有蠕虫在上面爬动。
“就像在伊比利亚,没人能在雨季保持干爽。”
老人似乎有些耳背,并没有听见Uno Planck的自言自语;或许是听见了,但不愿回复。
“lamentable。”
Uno Planck 看着积水中自己的倒影。雨滴搅动水面,激起的涟漪让面容扭曲变形模糊不清。
“可怜么?”
沿着道路向前走,可以到达格兰法洛低矮的建筑和孤寂的街道,原路返回则是I-07逼仄的房间和压抑的天花板,以及卢瑟 贝尔拉,格林迪…
“子系。”他轻声说。
他仿佛在雨中迷失了。他不知该向道路那边走,于是走到泥泞的沙滩上坐下,脱下雨靴,将脚伸进海水中,看着铅灰色的海水一次又一次地攀上脚丫,白色的浪花破碎在沙滩上。自然是圣人,如果说神圣和崇高就是一切习惯和浑浑噩噩的总和。它以惊人的毅力和恒心去重复着永无尽头的循环,却并不在乎这循环背后是否有个虚无缥缈的意义能让它去寻觅,当然,它连在乎也无法做到。
Uno Planck抬头看向和海洋同样颜色的天空,看向细密如织的雨幕,感受着雨水落入眼球,在眼角汇聚成一条冰冷的溪流顺着面颊流下。
“好像…真的挺可怜…吗?”